ANOTHER TIMELINE 未來的事情
本篇一百二十年之後的故事
死亡捏他有
轉生設定
魔幻傭兵團已解散設定
【已完結】
死亡捏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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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結】
她在一次過去的夢之後醒來。
白精靈的女性自床上直起身子。她有些茫然地四處看了看,枕邊人是隻黑色的魔術師兔子,除此之外誰也不在。
好不容易抓回了一點現實的感覺,她困惑地朝窗外看去,發覺天色不亮,現在還早——根本是太早了。平常來說,她不會這麼大清早就醒來,賴床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後她發現了一件事情。
她失眠了。
§
時間漫長得令人抓狂。
洛雅‧緋在聖族來說並非活了真的很長的年月,相較於大陸上其他有名的聖族人士,她其實還算相當年輕。
她想她大概只是非常沒耐心而已,以精靈而言是超級沒耐心吧。
「親愛的指揮官,在想什麼?」
在傭兵團解散以後一直跟隨自己的黑兔魔術師,總是以不變的笑容試圖安慰自己空蕩蕩的心口。洛雅知道對方總是如此替自己盡心盡力、奉獻一切,儘管自己的目光很難落在對方身上。
但是,這孩子或許真的拯救了自己吧。想起那個曾一度在自己面前示弱卻是被自己無情推開的異族之龍,洛雅就忍不住笑意。
「沒什麼。」她說,然後輕撫黑色兔子因為戴著魔術帽而低垂的黑亮兔耳,「吶,你還真是改不掉這個習慣呢。明明我已經不是指揮官了。」
「親愛的指揮官永遠是我的指揮官。」兔耳因為被碰觸而反射性地彈了一下,但黑兔子並不在意,他只是笑了笑,「所以是指揮官。」
「你很固執。」洛雅笑著拉過兔耳,輕輕落下一吻,「……真的很固執,D.D.。」
「學妳的。」D.D.一把攬過洛雅,笑得開懷,「親愛的同樣很固執,我只是跟妳學的。」
「好的不學盡學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就請妳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改掉吧!親愛的指揮官。」
「竟敢跟我討價還價!」
洛雅笑著槌了D.D.一拳。雖然出口的是抱怨,她從未真正生過對方的氣。
§
早已脫離時代許久——至少洛雅自己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她從未想過,居然會有被請出關的一天。
「我以為關於我的事情,在這妖族境地已經只剩下貴族以上的人知道,更是不能說的秘密。」
她看著對面座位明顯一臉緊張的年輕人族男性,棕髮棕眼,總覺得跟曾經認識的哪個人樣貌有幾分相似哪……不過個性完全不一樣。她勾起唇,右手肘靠在桌面,撐著下巴,語氣慵懶。
「為什麼會找上我?」
這名人族很年輕,目測不過二十來歲,但對方竟然有方法可以透過妖族高層找到自己,這令洛雅起了興趣。
不過洛雅沒有問對方是如何找到自己,她更好奇為何對方會找上她。
「這、這是……」想是沒想過會被這麼問,棕髮青年有些結巴,「我、我聽說過,關於洛雅小姐的事情……一百二十年前,妳那時還是一名名聲響亮的傭兵團團長……而、而且還是幻想大陸排行前五的公會會長!」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的傭兵團早已解散,且我也不再是公會會長。」有些懶散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也不管這樣是否會打散青年的勇氣,洛雅微瞇起眼望著對方,「布朗寧先生,我很好奇,您為什麼會找上我?」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講到洛雅想知道的點啊。
「啊、是、是的!」布朗寧全身挺直,緊張的表現一覽無遺,「我、我想……我想請洛雅小姐協助我!」
「協助您?」
「是、啊、不、不是的!」幾乎語無倫次,布朗寧錯亂地承認又否認,滑稽的樣子讓洛雅差點就笑出來,「我、我想請您……指導我!」
「指導您?」
「是的!」這時,布朗寧的棕色兩眼在短短一瞬間閃過堅定的光輝,「我想成為更有實力的團長……有足夠能力的指揮官!所以我希望洛雅小姐協助我!」
「……協助您?」說了一圈還是繞回來了,這真是有趣的要求呢……洛雅嘴角的笑不自覺地更往上勾了,「嗯……總而言之,您想要招攬我進您的傭兵團吧?」
「啊、是的……如、如果洛雅小姐同意……」
「恕我失禮。」再一次打斷青年的話,青空色的眼眸變得有些銳利,「我不認為您會知道關於我居住於月牙之里的事情,這份消息是誰提供給您的呢?」
「這、這個……」
布朗寧一瞬間失了言語,不知道為什麼,他竟完全無法說出半個字。正當洛雅懷疑其中有詐時,一道讓她感覺有些熟悉的黑色身影走到了布朗寧身邊。她抬眼看去,卻忍不住瞪大雙眼,就此無法移開目光。
「是我提供主上這份消息的。」與她記憶中毫無差異的長相,只是頭髮長了點,黑色的男人緩緩道,「來晚了,實在抱歉。我是軍師賽勒斯。」
§
「指揮官。」
「D.D.,不要叫我指揮官。記著,我們現在在這裡,你叫我指揮官會混淆到其他人。」
洛雅答應了布朗寧的邀約,來到青年的傭兵團,以傭兵的身份加入傭兵團,帶著黑色兔子一起。過了一些時日。
可是只有D.D.知道,洛雅回應布朗寧的邀約,並非因為青年的誠懇。
「我的指揮官只有妳一人。」D.D.的語氣就如同往常那樣輕快,卻毫不妥協,「我沒有和他簽訂契約,所以我不是他的傭兵,沒有必要聽他的話。」
D.D.跟著洛雅一起來到這裡,卻拒絕與布朗寧簽約。當時因為這件事情還與軍師的賽勒斯引起一些爭執。最後是布朗寧表示妥協,D.D.才能如願以償地以自由傭兵的身份繼續跟著洛雅行動。
聞言,洛雅無奈地嘆了口氣。明明在之前他更喜歡用「親愛的」叫自己,現在卻像在執著什麼地猛叫著指揮官。
「你真的很固執呢……」
然後她轉頭看向訓練場,在那裡的,是布朗寧與他的軍師賽勒斯。他們正在進行模擬訓練。只是很顯然地,布朗寧的劍術不怎麼樣,被賽勒斯抓到好幾個空隙,打得節節敗退,相當狼狽。
「真不懂這樣的人怎麼成為指揮官的……」歪頭望著眼前二人,洛雅輕笑,「雖然我記得,聽說斐好像在重拾雙劍以前,也是總被傑洛德打得每每吃土,但是斐並不弱。可是布朗寧先生……」
洛雅不懂。看著賽勒斯跟布朗寧,她完全無法理解。布朗寧——這名青年值得跟隨的地方,到底在哪裡?
「洛雅小姐。」
被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喚回思緒,洛雅愣了愣後抬頭,發現賽勒斯已經來到自己面前,連氣都沒有喘一下。反而是剛才接受訓練的布朗寧,像老牛似地猛喘著氣,只差沒有當場躺到地上。
「有什麼事嗎?軍師大人。」
她迅速地換上笑容,那個不管D.D.看了幾次都無法習慣的營業性質笑容。
「是這樣的。」
才剛開口話語就有些停頓,賽勒斯似是在斟酌用詞。洛雅也覺得有些意外,黑色的軍師只有在面對她時不知為何會有罕見的停頓。
「關於主上接下來的課程,我想與您討論一下。」
「咦——饒了我吧賽勒斯!」
後方布朗寧的慘叫可忽略不計,望著賽勒斯似曾相似的血紅色雙眸,洛雅有些閃神。但她馬上就回過神來。
——主上。
那已只存在於記憶之中的、對她的呼喚,在那過往的幻象之中。既甜蜜卻又痛苦。
「嗯,可以啊。」她笑著回道,「我沒有理由拒絕你的請求。」
§
那曾經是那麼熟悉、令人習慣的事情,如今卻只要一回想起來,就難受得令人感到窒息。
太像了。視線對上越多次,洛雅就越無法直視賽勒斯。
這個人不可能是那個人——儘管心底這麼認為,洛雅覺得她再清楚不過,但她仍然沒有辦法裝作完全沒事。
「洛雅小、不,導師,妳還好嗎?」
恍神之間布朗寧出聲叫喚自己,洛雅一臉平靜地抬起頭。「導師」是軍師賽勒斯再三要求布朗寧叫的。雖然洛雅是以傭兵身份加入傭兵團,但賽勒斯認為布朗寧是請洛雅來指導,於名於份都是布朗寧的前輩,直呼名字太過輕率。洛雅本人並不在意那些繁雜的禮數,但她明白賽勒斯堅持的理由,因此便隨他們去了。
「沒什麼。」她提起不在意的笑容,帶點淺淺的疑惑反問,「怎麼了嗎?」
「不,那個……」布朗寧看起來有些難以啟齒,他小心地往旁邊望了一眼,「因為……D.D.先生的表情,有點恐怖……」
「D.D.的表情恐怖?」
這話倒是讓洛雅出乎意料。她很瞭解這個總是跟在自己左右的黑兔魔術師,這隻兔子不會讓不熟悉的人摸清自己的情緒。D.D.不可能讓布朗寧瞭解他,就洛雅所知,布朗寧也還沒有足夠看穿D.D.情緒偽裝的觀察力,怎麼會……再說,布朗寧剛才說D.D.的表情恐怖?
洛雅困惑地跟著往站在不遠處的D.D.看去,後者注意到她的視線,便如平日般地笑著舉手揮了揮,回應她的目光。
……看起來就跟平常一樣啊?連我都不覺得這傢伙哪裡異常。
「搞錯了吧?」於是她笑著這麼對布朗寧說,「D.D.雖然很愛整人,個性還是很溫順的。還是說……」
不管怎麼樣D.D.都不可能明白表現出對布朗寧的不從吧……畢竟自己都下令過了。瞥了眼D.D.的血色眼眸,洛雅又看向布朗寧。
「您是害怕D.D.的眼睛嗎?那個……像血一樣的顏色。」
「不!並不是!」布朗寧連忙否認,但隨後他卻像是洩了底氣一樣,沮喪地垂下兩肩,頭也跟著低了下來,「不……或許正如妳所說,我……害怕D.D.先生的眼睛……」
「哦?」
洛雅感到有些好奇。她不討厭D.D.的眼睛——曾經她很不喜歡,因為她討厭血的顏色。不過在經歷許多事情之後,D.D.的眼睛是除了「那個人」以外,洛雅唯一不感到排斥的血紅色。
所以布朗寧接下來的回答讓洛雅大吃一驚。
「D.D.先生的眼睛……跟賽勒斯一樣,血色得、紅得……讓我覺得猜不透……感覺……很恐懼。」
§
「為什麼會推薦我?」
洛雅沒有忘記當初提到的,布朗寧不是自己找到她,而是在賽勒斯的推薦之下知道她這個人,然後才跑來月牙之里,將她請了出來。
望著表情有些訝異的賽勒斯,洛雅只是笑了笑。
「討論告一個段落,我偶爾還是會想聊聊別的事情。」她看著還有些疑惑的賽勒斯,苦笑,「我看起來這麼像是一個不聊公事以外事情的人嗎?我以為我應該沒有那麼的……無趣?」
若是如此,她相信布朗寧不會願意跟她好好聊聊,而是會避之唯恐不及。
「呃……失禮了,我沒有這個意思。」輕咳了聲掩飾尷尬,賽勒斯直直回應洛雅的視線,「我以為您不需要探問這些。」
「不需要是……」洛雅挑眉,「我不該問,還是不用問也該知道的意思?」
「是後者。」賽勒斯點點頭,「我知道洛雅小姐擁有自己的一套情報網,而且,非常強悍。」
「要不是因為上回布朗寧指揮官遇刺的事件,你們也不會知道我有這麼一手吧。」
在賽勒斯的面前,洛雅才會稱呼布朗寧為指揮官。她不明白布朗寧的才華在哪裡,所以平常面對布朗寧時不會稱呼對方為指揮官,又因為自己作為指導者的身份,直呼其名其實是沒什麼關係的。不過在與賽勒斯交談時,可能是給對方一個面子,也可能是其他更加深遠的理由,洛雅會在布朗寧的名字後面加上「指揮官」三個字。
上一次因為一時疏忽,讓一名刺客近身到布朗寧身側,險些行刺成功。那時布朗寧受了些傷,刺客也迅速地逃掉了,然而在洛雅情報網撒下又收回的短短一天之內,犯人馬上就落網了。這令他們訝異於洛雅的行事手腕,以及她背後深不可測的人脈關係。
沒有迴避賽勒斯盯著自己看的目光,洛雅笑了起來。
「賽勒斯,你打量人的態度太明顯了。這樣不好。」
突然被這麼說,賽勒斯有些摸不著頭緒。
「洛雅小姐?」
「於上位者,不能被下屬看出自己的情緒。這是以前我的軍師常常告誡我的話之一。」
洛雅看著賽勒斯有些訝異的目光,總覺得跟過去的哪個人隱隱重疊了,但果然還是不可能、也不應該重疊。
「對傭兵們來說,你也是個確確實實的『上位者』。你的情緒、你的表現,同樣會影響到他們的心緒。如果你決心輔佐布朗寧指揮官,你也需要學學隱藏自己的情緒。」
她笑著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好心。
這個人不是她的軍師,她不喜歡這個人。她自己比誰都還要清楚……卻從來無法拒絕對方的任何請求。
§
「親愛的,最近變得有精神了呢。」
黑兔的魔術師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是嗎?」洛雅不以為意地應道,「我覺得沒什麼特別的。」
她已經懶得糾正D.D.總是叫她指揮官的毛病,因為不管說幾次都講不聽,就隨對方去了。
「親愛的不覺得,可是我看得出來。」D.D.臉上帶著笑容,他三兩下用魔術變出一朵玫瑰花遞給洛雅,眼神很認真,「來這裡,或許真的是好事。」
「嗯?」D.D.的說詞令洛雅感到有些不解,接過玫瑰的她接著問道,「D.D.原本覺得,我被邀請是壞事嗎?」
「不知道。」D.D.回答得迅速,但下一秒他的情緒有些下沉,「……但是,雖然我喜歡指揮官現在有精神的樣子,卻也覺得很不喜歡。」
「什麼跟什麼?」洛雅失笑,這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拍拍D.D.的頭,「D.D.很討厭這裡嗎?我以為過了這麼些日子,你稍微可以接受……」
「我不喜歡。」
第一次,D.D.在洛雅面前,就像被雨水打濕的小狗。驚見D.D.一副像快要哭出來的笑容,洛雅頓時說不出話來。
「D.D.?」
「指揮官變得有精神了。」D.D.抱住洛雅,將頭埋在對方胸前,撒嬌一樣地蹭了蹭,「可是我不喜歡指揮官現在的笑。」
「啊?」
「指揮官是為了什麼才待在這裡的?」
D.D.大概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洛斐以外最瞭解自己的存在了。
聽著黑兔魔術師的提問,洛雅眨了眨眼,然後苦笑,伸手回抱住對方。
「嗯,為什麼呢?」
她當然知道理由。
只是,現在她似乎,也有點搞不懂理由了。
§
那天,賽勒斯終究沒有回答洛雅的問題。
本來就也沒有期望對方會回答自己,洛雅不以為意,但讓她介意著的,是賽勒斯欲言又止的表現。
那代表什麼呢?洛雅感到困惑,卻沒打算多加思考。對方既然不想講,她也不會追著打。至少現階段,自己對他們還有利用價值,她有把握他們不會甩開自己,就不會發生背叛。誠信是互相的,若對方沒有表現相當的誠意,她也不會提供他們需要的協助。
洛雅一直很重視「互相」的事情,她從不相信無私奉獻可以真的換得什麼好事。
「指揮官——」
黑兔魔術師有精神的嗓音從後方傳來。
過了這麼段日子下來,傭兵團的人們都知道D.D.會喊指揮官的對象不是布朗寧,而是洛雅。雖然沒有人明白是為什麼,不過至少不會有人誤會布朗寧到現場了。喔,當然,不巧有新人入團的話,難免還是會造成一點小小的混亂。
「怎麼了?D.D.。」
她回過身看去,卻見到她沒想過會出現在這裡的人。青空色的眼眸倏地瞪大。
「看看是誰來了?」
洛雅的反應在D.D.的預期之中。他裝作沒有注意到洛雅的愣然,笑著拉過身後的人。
淺藍色的長髮、海藍色的雙眸,頭上有著一對妖魔之角,右角外鑲著一層金屬裝飾。身穿墨綠色的斗篷外衣,最顯眼的是那件藍底滾著黃邊的圍巾。那人顯然是名妖族的青年。
洛雅跟這個人非常熟。
藍髮青年淡淡一笑。
「好久不見,洛雅。」
愣了好幾秒,洛雅才終於反應過來。她從未如此失態,更別提現在身為這個傭兵團團長的指導人。可是現在她不在乎那些。
就像過去他們每一次的見面,她同樣提起笑容,那是友人們最為熟悉、但現在傭兵團的人們從未見過的,亮麗耀眼的笑容。
「好久不見,洛斐。今天怎麼有空蒞臨?」
§
布朗寧並不瞭解洛雅。他自己相當有自知之明。
他會知道洛雅這個人,是因為不久前任職自己軍師的賽勒斯的推薦。在那以前,洛雅是誰、是什麼人、曾經做過什麼,布朗寧可以說是一問三不知。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賽勒斯會推薦洛雅指導他。那時聽到賽勒斯突然要他去找洛雅,他還真以為賽勒斯是想放棄他,所以隨便找個人把他塞給別人。
這個想法在知道洛雅是誰以後——尤其是在見到洛雅之後,才被他自己都感到愚蠢地丟開了。
洛雅是經歷過上個世代的人,而且相當優秀。賽勒斯的推薦不是沒有道理。不過相處至今,布朗寧還是不知道什麼方式才是與洛雅往來的最好方法。
對布朗寧而言,人族以外的種族是相當多謎團的對象。尤其相較於聖族,他覺得妖族、獸族跟夜族可能還比較好理解。雖然當他這樣向賽勒斯提起時,就被對方砸了一本如辭海般厚的「幻想大陸各國史」,要求他在三天內交出五萬字的心得報告……嗚嗚,這算什麼嘛!
有一次,布朗寧因為受夠了賽勒斯只要要求他交出心得或是罰抄,字數都規定萬字起跳,幾近崩潰的他抓著洛雅抱怨了一整晚。只是沒想到洛雅絲毫沒有同情他的意思,反而是勸他要好好回應賽勒斯的期待,因為賽勒斯會這麼要求他,代表對他的期望很大。
——問題是我不需要這種期望啊!布朗寧感到絕望地抱著頭無聲哀號。他只是一個擁有小小領地的傭兵團團長,只想過著和平安穩的日子,為了領地經營可以更加完善才請了一個軍師,怎料請來的卻是個夜叉!而夜叉請來的老師雖然不是母夜叉,卻不比夜叉不嚴格!
但是仔細想來,他仍然不瞭解洛雅。他確實知道了洛雅的身份、這個人的過去,但他仍然不懂對方。
就像現在。
「導、導師,這位是……?」
他疑惑地看了看從沒見過的藍髮妖族青年,顯然對方是洛雅的熟識,但他卻沒接獲任何洛雅友人到訪的消息。
「初次見面,布朗寧先生。」沒等洛雅接過話,藍髮青年先向布朗寧頷首,「我是『海皇傭兵團』的團長——海皇洛斐。今日是來拜訪洛雅的。」
海皇傭兵團——聽到這個名字,布朗寧連嘴都合不攏了。他聽過這個名字,不要說是在上個世代,即使是現在的時代也相當有名的傭兵團——海皇傭兵團,團長是名有著亮眼藍髮的妖族。
布朗寧訝然地望向洛雅,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是好時,總會有這種求救的舉動。
洛雅只是輕笑了笑。
「您太緊張了,布朗寧先生。」她與洛斐相視一笑,「這一位,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遲早也是會讓你們知道的事情,只是剛好在今天而已。」
布朗寧覺得心中有什麼地方遭受重擊。
§
「其實我覺得,比起指揮官,您更像個軍師。」
某日午後,在例行的討論結束後,賽勒斯忽然這麼說道。
對上賽勒斯沉靜的血紅兩眸,洛雅眨了眨眼,然後是如常的微笑。
「何以見得?」
賽勒斯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停頓數秒。
「您給我的意見,比給主上的意見還多。」
洛雅的笑容有些凝固。
「……這種說法好像我很多嘴一樣。」
「咳、失禮了,是我措辭不當。」尷尬地咳了聲,賽勒斯才再道,「我是指……比起作為指揮官的建議,您似乎有更多關於作為軍師的建議。」
洛雅沉默。事實上她給予布朗寧的指導,說穿了只是告訴對方要跟軍師好好配合、協商、不能有所隱瞞、盡量聽從軍師的意見、比起擔心軍師應該更加注意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是以軍師為主的建議,這些東西一旦把軍師賽勒斯抽掉,就全都不能用。反而是怎麼做才算得上是一名合格的軍師,只要是洛雅想得到的,她有空閒時就會向賽勒斯提起。
這麼說來,賽勒斯說得是沒有錯……跟著察覺到這點,洛雅的笑容擴大了。
「軍師大人,我坦白告訴您,我並不擅長教人。」她笑著說,沒有在意賽勒斯明顯訝異的目光,她緩緩往下道,「比起關於指揮官的二三事,我更懂得如何給一名軍師建議。關於我自己的事情我反而不懂得如何教人……但是,軍師的話,過去我的軍師常常,與我提到關於軍師與主上的合格與否……比起作為一名領導者,我比較知道該怎麼給輔佐者建議。」
「您的軍師是……」
「他和您與布朗寧指揮官一樣,是人族。」
迅速打斷賽勒斯出口到一半的疑問,洛雅對上他的血色兩眼,青空色的眼底不再有笑意。
「不好意思,我不想提及太多關於他的事情。」
要我在與他極為相似的人面前談論他的事情,對我而言太過殘酷。
§
「吶——吶——黑色的大人。」
D.D.從不稱呼布朗寧作「指揮官」,同樣的,他也從不稱呼賽勒斯作「軍師」。
賽勒斯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去果然是D.D.,他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什麼事嗎?D.D.先生。」
賽勒斯對D.D.沒什麼好感,從D.D.跟著洛雅一起到來的那一天開始一直是如此。
D.D.三兩下小跳步到賽勒斯眼前,接著他隨手一翻,秀出一疊撲克牌。
「來抽張牌,看看你的命運吧。」
「如果是想玩耍,您可以找洛雅小姐陪伴您。」
這個男人真令人費解……賽勒斯半歛起眼簾。他真的無法理解為何洛雅會帶著D.D.,這個作事情總沒規劃性、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一起行動。
「黑色的大人。」然而D.D.沒有讓路,反而進一步道,「你相信命中注定嗎?」
賽勒斯微微一愣。
「……有空相信那種不靠譜的東西——」
「不如先解決眼前的問題,是嗎?」
D.D.幾乎是搶答一樣地接過話。他看著賽勒斯像是沒有想到會被他說中的訝異神情,惡作劇的笑容裡好像藏了什麼不太一樣的東西。
「抽張牌吧!黑色的大人,不會有損失的。我呢……也是在用我的方式,想要解決眼前的問題唷!」
他想知道一些事情,憑藉一百多年前他的「本尊」教給他的,利用撲克牌的魔術伎倆可以做到的一些事情。
賽勒斯盯著D.D.看,雖然搞不懂這隻黑色的兔子葫蘆裡在賣什麼藥,在數秒的考慮時間過後,他還是伸手抽了張牌。
看著賽勒斯抽起的牌,D.D.在對方沒有察覺時,笑容摻進些許苦澀。
吶吶,我果然永遠都贏不過你。即使擁有與你幾乎相同的色彩,也仍然不是你的對手。
明明你已經不在我們這裡了,卻依然讓我敗得爬不起身。
§
布朗寧哭喪著臉,對賽勒斯說「怎麼辦,賽勒斯,我好像失戀了」。
賽勒斯原想嚴厲地唸布朗寧一頓,卻被對方幾乎哭出來的沮喪愁容堵得說不出半個字。
這突然之間是怎麼了呢?賽勒斯想半天想不到個所以然。先別說失戀,讓布朗寧戀上的人又是誰?他還真的沒聽說過。
「軍師大人,您今天走神得挺嚴重的。怎麼了嗎?」
在賽勒斯第五次走神後,洛雅總算提出疑問。賽勒斯雖然是年輕的軍師,但在策畫上有著不輸老練軍師的穩重周詳,像今天這樣三不五時就閃神,實在非常難得。莫非有什麼令他相當困擾的事情?
被洛雅這麼疑問,賽勒斯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他滿懷歉意地搖了搖頭。
「抱歉……是關於主上的事情。」
「主上……」呢喃似地重複了一次賽勒斯的話,洛雅提起淺笑,「您是說布朗寧指揮官?他又做了什麼讓您頭疼的事情了嗎?」
「說是、也不是……」賽勒斯看起來相當苦惱,隨後心一橫,決定將問題告訴眼前的人,尋求解決方法,「……主上說,他好像失戀了。」
「……是?」
洛雅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嗯?布朗寧失戀?他失戀為什麼賽勒斯要煩惱?
賽勒斯種重地嘆了口氣。
「應該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最近主上的作息有些混亂,連帶影響工作狀況,我認為這樣拖下去是不行的。」
「啊……這樣啊……」明白賽勒斯的顧慮是以領地為重,洛雅理解的同時又感到無奈,「所以,您想解決布朗寧指揮官的失常問題。」
「是的。」賽勒斯點頭,臉上的困擾沒有隨之消散,「但問題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解決主上這個問題。」
所以索性告訴我……我就會知道嗎?悄悄這麼想著的洛雅有些汗顏。
「主上和洛雅小姐相處得挺不錯的,想請問洛雅小姐對於這件事情有沒有看法?」賽勒斯問道,相當注意著用詞而看起來更謹慎,「例如說……關於主上喜歡的對象。」
想解決問題,就必須先知道理由。
但問到洛雅關於布朗寧喜歡的人是誰,她還真的毫無頭緒——但下一秒就冒出了一點頭緒。
欸……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好像不是有點糟糕而已耶。洛雅笑得有些詭異。
「……呃,問我嗎?」想到了一種可能性,洛雅的笑容有點尷尬,「那個……您剛才說,我和布朗寧指揮官相處得挺不錯……我想,我和他的關係的確相當融洽,所以……嗯哈。不知道這可不可以當作參考?」
賽勒斯微愣了愣,馬上就理解洛雅所指為何的他驚訝地瞪大雙眼。
§
總覺得情敵變多了。這是妖王護衛在來到傭兵團時,不知怎地第一個浮現在腦中的想法。
這個想法剛閃過腦際,就被他自己笑著揮開。情敵?哪有那種東西。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情人,何來情敵之有?
他悄悄來到這個位於人族與獸族國境交界處的領地,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而來,更沒人知道他今天來訪此處。
這個驚喜應該很有價值吧?他想。躲在別人家屋頂休息實在很沒面子,不過沒辦法,各種方面來看他都太顯眼,若要隱藏行蹤,他能做的選擇非常少。
休息夠了,他揚起笑容,再次展開翅膀,往城鎮中心的領主府邸前進。
經過的每一處、每一區、每一條路,隱隱都有認識的那個人的影子。他感到有些意外。沒想到那個人在協助這個領地經營上非常盡心盡力,若非如此應該不會看到她經手規劃過的影子。
若要問從何時起放不下對方的人換成他,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除了他的王以外,他多了一件掛心不下的事情,但現在對方的選擇總是將自己推開。
他們的關係從未更進一步。雖然沒有退後,卻也只是停在那裡。
§
結果引起了異常大的騷動。
當那人展翅從窗戶闖入辦公室時,洛雅僅僅是愣了愣。她沒什麼太大的反應。雖然許久不見,不過她還算是很習慣這種情況的……不管過了再久。
只是很可惜的,辦公室裡不是只有洛雅一個人……認真說起來,這裡其實也不是洛雅的辦公室。為什麼這個男人會知道自己在這裡?
「堂堂一名妖王護衛,搞得像針對此領地軍師而來的刺客、還是哪裡來的闖空門的義賊,不覺得拙爆了嗎?」
在騷動擴大、可能會因為各種誤會釀成一些危害以前,洛雅刻意選擇懶洋洋的語調,格外強調自己與對方認識的事實,還有……對方的身份。
原先警著的賽勒斯驚訝地看著洛雅,他從未見過洛雅這副懶散的態度而略感吃驚。然後他看向闖入的男人,好一會才明白過來對方的身份為何。
那個男人只是揚起無辜的笑容。
「我只是想給小東西一個驚喜。」
「你可以選擇別種方式的驚喜,好過於造成任何騷動。好歹要留給妖王陛下個面子吧?會給人笑話的。」
「吾王不會介意的。」
「但是我會介意。」
明明房間的主人是賽勒斯,卻被這兩個人當作像不存在一樣。找不到插嘴的時機,賽勒斯只能看著眼前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
闔上文件,洛雅這才正眼看向剛才闖入的男人。
「突然今天跑來是什麼事情?肯恩。」
然後賽勒斯想到了一件事情。
傳聞中在上層貴族裡,有位與妖王護衛——肯恩關係親密的女性,身分不詳,外人流傳的名字是「賽依蓮」。
並不是從未想過那人並非妖族,即使如此賽勒斯仍有些難以相信地望著洛雅。接收到前者視線的白精靈只是回過頭輕笑了笑。她大概可以猜到對方愕然的原因是什麼。
「請我來傭兵團坐了這麼久,連我的一點底細都摸不清楚嗎?」
左腳跨到右腳上,洛雅兩手交疊、手肘靠在自己大腿上,賽勒斯錯愕的神情讓她的笑容更加擴大。
「作為軍師,你還嫩得很呢!軍、師、大、人。」
§
洛雅只是沒打算與他們為敵。
多次與洛雅深入交談的賽勒斯相當清楚這件事實。對方雖然同意協助他們,卻並非同等地喜歡他們。而事實上若要摧毀傭兵團,洛雅的機會多的是。
但她沒有做。
或許只是這個傭兵團還沒有那種價值,也或許只是單純對她不構成威脅——不過不論如何,既然她答應出手協助,至少可以就這點將對方看成友方吧。雖然如此也不能完全對洛雅放心……只是……
賽勒斯自己心中存有著疑惑,他發現他下意識不將洛雅判定為必須防備的對象。每每發覺這件事情,總令他相當苦惱。
洛雅不是很喜歡布朗寧。儘管不清楚原因,賽勒斯還是看得出來的。
但是,洛雅選擇幫助他們——這個理由,賽勒斯並不明白。
嚴格來說,洛雅雖然是很堅強的夥伴,卻同時是最危險的因素……看著與現任妖王護衛平和交談的精靈女性,賽勒斯沒有搭上話題。也無法插入話題。曾經耳聞「賽依蓮」與妖王護衛有著密切私交,現在看來那個傳聞果真不假……不過他倒是真沒想到,「賽依蓮」就是洛雅這件事情。
「這位就是傳說中的軍師大人嗎?」視線忽然落到賽勒斯身上,肯恩的語調輕鬆隨意,卻有著讓賽勒斯無法忽略的一絲危機,「嗯……難怪小東西會留在這裡呢。」
這話是什麼意思?無法理解肯恩的意思,賽勒斯正在思考該不該對此追問,洛雅卻搶在他之前提著燦笑開口。
「你故意的。」
賽勒斯望向精靈女性。他發現洛雅雖然是笑著的,周遭的氣氛卻變得冷冽刺人。
肯恩完全沒有受到這份變化影響,他的笑容依然輕鬆自在。
「妳指什麼?」
「少裝蒜。」洛雅笑著,眼睛微微瞇起,「除了你跟妖王陛下、以及蓋亞公爵,沒人會擅自動到我的消息,更罔論是推薦、甚至是提供見到我的方法。會這麼無聊做這種事情的人,除了你之外不二人選。」
眼尾瞄了眼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的賽勒斯,洛雅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你是在知道這一切的情況下,把我的消息送出去,否則我今天不會在這裡。」
要不是肯恩偷偷把洛雅的訊息送到布朗寧——或者該說是賽勒斯的手中,洛雅今天也不會在這個傭兵團擔任輔助者的角色。這是洛雅非常明白的事情。
§
如同肯恩瞭解洛雅一般,洛雅同樣也瞭解這個男人,可能在哪裡背地為了那些目的而做了些什麼。
要問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們同樣在意對方——只是,早已錯過可以互許生死的時機吧。各自堅持的東西,總是沒有交集的時候。
「導師跟肯恩先生是……」
實在在意到不行,布朗寧終究是問了這個問題。妖王護衛突發性地造訪造成領地一小片混亂,雖然最後在洛雅的保證下算是平安落幕,但環繞在這名指導者身上的謎團愈來愈大,甚至開始一些奇妙的傳聞。
例如說,洛雅是聖族的叛逃者,被妖王收留才會待在妖族。
例如說,洛雅表面上效忠妖王,其實是聖族的臥底。
例如說,洛雅待在傭兵團的目的不單純,總有一天會為傭兵團帶來不利的狀況。
例如說,洛雅解散傭兵團的事情是假象,其實她暗地裡仍領導著一個團體。
例如說,洛雅與肯恩關係之親密……
早就猜到會被問這個問題,洛雅倒是很不以為意。畢竟之前已經和賽勒斯猜測過布朗寧「失戀」的對象是她……若此事屬實,那他會在意洛雅和肯恩之間的關係,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之所以洛雅完全沒有把自己跟肯恩的關係不明朗列入布朗寧會詢問的考量範圍中,是因為她知道對方還沒成長到會針對這點而進行詢問。懂得這麼做的是他的軍師。
……仔細想想,以前這種事情,好像也都是軍師在負責的……
「沒什麼特別的,硬要說的話就是舊識。」
話說到這裡洛雅頓了頓,她聽到腳步聲由遠而近,算了算時間應該是賽勒斯來找布朗寧的時候……那麼還是把話繼續帶下去吧。
「他曾經以我的保護者之身份待在我的傭兵團裡,所以您要認為他是我的保鑣也行。他似乎以此為樂,現在也依然那樣自居的樣子。」
「竟然能讓妖王護衛成為妳的保鑣……」
顯然這個答案令布朗寧大感吃驚。因為門沒關好而直接推門而入的賽勒斯也聽到洛雅的話,他意外地微微睜大兩眼。
洛雅笑著聳肩,視線飄往賽勒斯身上。
「嗯,大概就是這樣吧,剩下的就不是你們應該知道的事情囉……然後軍師大人,就算門虛掩著,你也該敲個門才進來!給我重複敲門等我應聲才准進來十次!」
§
賽勒斯想,比起布朗寧,洛雅對他的要求似乎較為嚴苛。這應該不是他的錯覺。
明明是請洛雅來做布朗寧的指導者,怎麼不知不覺間自己好像成為了才是被指導的那個呢……忍不住在心底困惑著,賽勒斯還是認命地處理洛雅指定的作業。
『你這樣子,連個「合格的軍師」的邊都搆不上喔。』
或許是被洛雅這句話刺激到了,賽勒斯對洛雅出的題目從未有過怨言,甚至會想盡辦法做到最好。可能是自尊心,也可能是某個競爭心態,他期待當洛雅看到他達到預期之上的成果時,會有怎樣的訝異表情。
只是賽勒斯發現,洛雅並非對他的表現表現意外或失望,而是滿滿的理所當然——就像是在說他的表現水準是理所當然該有的一樣,以及、一點點的……寂寞。
雖然不是很明顯,但賽勒斯確實察覺到了……這名精靈望著他的視線,有著淡淡的……孤寂。
為什麼,會感到寂寞呢?賽勒斯發現他對此感到好奇。明明洛雅身邊有D.D.——這個身份成謎的獸族魔導師陪伴、妖王護衛有空就會跑來給她個貼身保護、身後人脈廣泛到深不可測。她絕對不缺朋友。那麼到底……這份寂寞從何而來?
例行的檢討報告結束,賽勒斯斟酌著該不該問洛雅這項關乎到私人的問題——這不符合他的原則,竟然想當著對方的面探詢對方的隱私……然而這件事情上,他隱約覺得直接問道本人是最好的。
只是沒想到在賽勒斯開口詢問以前,洛雅丟了另一個令他感到措手不及的問句。
「你什麼時候要離開?」
賽勒斯錯愕半天。
「什麼?」
「你已經準備要離開了,不是嗎?」望著賽勒斯的愕然,洛雅反而一臉意外,「我以為你已經著手策畫了……我相信不用旁人提起,你已經發現了吧,布朗寧害怕你……甚至比起你,他反而更信任我……這個隨時約到期就要走人的我。比起軍師,他反而更加傾向不會長久待在這裡的我。失去這份信任,你還會想堅持待在這裡?」
賽勒斯沉默。洛雅所言屬實,他更是清楚這件事情。他對布朗寧的態度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沒變過,反而最近布朗寧開始避著他、甚至疏遠他……相對的,找上洛雅的次數與時間增加了不少。一開始賽勒斯還以為布朗寧有積極向上的念頭,但觀察一段時間以後發現並非如此——因為布朗寧依然故我,仍然那般懶散不積極、毫無野心,甚至逐漸怠惰起來。
失去信任這一層關係,賽勒斯同樣對布朗寧大感失望,也的確開始有著手計畫離開此地的打算。
從賽勒斯的沉默,洛雅知道自己說對了。她盯著沉默的軍師,緩緩吐出一句話。
「……軍師大人,如果你有這個打算,最好更加謹慎一點……我必須說,布朗寧指揮官雖然天真,但他並沒有我們乍看之下以為的……單純沒有心機。」
§
洛雅知道她對賽勒斯的關心簡直超支了。
她既然能發覺賽勒斯想離開的想法,布朗寧沒有道理不行。畢竟與她相比,布朗寧才是真正與賽勒斯相處更久的人。若他完全查知不到賽勒斯的異常,先不管他是不是名合格的指揮官,到那種程度的話可是連個領導人都算不上了。
賽勒斯幾乎是領地的核心支柱,他握有所有關於領地與傭兵團的資訊與各項資源,如果布朗寧還是個領主,他不應該放賽勒斯順利離開——從他不信任賽勒斯這點開始,兩人早已形同陌路吧。
但有趣的是——洛雅唇角微微勾起。
饒是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布朗寧竟然信任她到幾乎是可以把自己賣了的地步。
該怎麼說呢,愛情是盲目的?連洛雅都覺得相當不可思議,布朗寧除了幾乎對她言聽計從之外,連賽勒斯好像偷偷要離開、不知道該怎麼阻止對方等事情都拿去和她討論——更讓洛雅訝異的另一件事情,是布朗寧完全沒有打算挽留賽勒斯,而是想著要將賽勒斯「處理」掉。
這個年輕人,真的有點出乎意料。回想不久前跑來找自己討論賽勒斯的事情的年輕指揮官,洛雅的嘴角更加往上勾。
但是,布朗寧尋求討論的對象找錯了。
「指揮官。」明白洛雅打算的D.D.從後面抱住對方,聲音細柔卻清晰,「我真的覺得……我們這樣,管太多了唷。妳確定要做嗎?」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D.D.。」拍拍身後黑兔子的頭,洛雅笑著應道,「我也覺得我管太多了,不過……先觀察一下布朗寧想怎麼做吧!我也有點好奇……這兩個人會有怎樣的攻防戰。」
還有,賽勒斯到底能做出怎樣的應對……洛雅歛眼。
賽勒斯不是那個人。洛雅一直都知道,也總是這樣告訴自己。
但是,她總是忍不住會去比較——或許她仍然在期待,期待著哪一天,賽勒斯可能會「恢復記憶」的那一日吧。
§
有時候,事實就是會措手不及地殺到眼前來。
看著眼前的金髮男性,洛雅相當訝異自己居然還能掛著笑,更令她自己吃驚的是自己居然沒有掀起任何殺意。
「……傳令兵跟我說有客人到訪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
更奇怪的是傳令的士兵竟然跟她說「那個人說只要告訴您『傑洛德』這個名字,您就會見他了……是一個奇怪的男人。」這雖然讓洛雅感到匪夷所思,但她仍然婉拒布朗寧的同行請求,難得帶了D.D.一起,去會客室見那個「奇怪的男人」。
洛雅覺得最讓她自己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見到眼前的男人,她只有滿滿懷念的感覺。
「……我說你啊,就不怕來到我眼前被我一槍劈死嗎?搞不好你是我最不想要看到的那個人喔?」
而且,竟然還「記得」一切呢。
那個與記憶中似曾相似的燦爛笑容沒有刺痛洛雅的眼。青年爽朗的笑容算是罕見地帶給她些許暖意。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我也只能認了吧!」青年的話聽上去沒有半分虛假,他看著洛雅,燦笑轉為淺笑,「……妳給人的感覺,變了很多呢。」
「那當然。你以為『你們死去以後』到現在過了多久的時間了?」走到青年正對面的沙發坐下,一面招呼黑兔魔術師跟著過來的同時,洛雅對青年回以笑容,「……我在那以後沒有追查可能會找到你們的相關線索,現在會在這個傭兵團裡對我而言也只是意外……你怎麼來到這裡的?或者我該說……你找過你主上了?」
有些意外洛雅竟然問得如此直接,青年愣了愣,大概是介意洛雅的心情,他的笑容變得有一點不好意思,以及染上些許歉意。
「……我啊,一直都記著的,關於主上的事情……是我主動去找他的。」
§
可能是時間的力量吧,洛雅發現她對一些事情的接受度意外地高。
例如說,「傑洛德」帶著記憶轉世、並主動去找上洛斐的事情。
例如說,「傑洛德」會主動與她接觸的事情。
說不感到不公平是騙人的,但洛雅沒有尋對方出氣的念頭。除了那沒有意義之外,她猜或許是她稍微能夠放下了吧。而除了金髮故人的事情之外,眼下她還有比較麻煩的事情需要處理。
「……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布朗寧指揮官。」
洛雅覺得她沒有生氣,但語氣不受控制地刷冷。在她面前的是頭低得很低,不敢與她對上視線的布朗寧。
放下手中關於前一場戰事的戰報,洛雅覺得有些疲憊。她一手扶上額際並嘆了口氣。這種損失完全不在預料之中啊。
「您知道這次出征導致這個結果的主因嗎?」
布朗寧依然低著頭,洛雅猜他應是非常清楚,只是不敢說。看著這樣的年輕指揮官,洛雅又嘆了口氣。
「您不願配合軍師大人的計策行動,硬是擅自帶上那三個小隊深入敵陣,結果您說說您失去了多少兄弟呢?」
布朗寧跟賽勒斯關係不和早已不是新聞,但鬧成這樣未免太過分了。洛雅皺眉。布朗寧並非無傷回來,事實上現在他全身多處都纏有繃帶,但相較此次出征的損失,他的傷勢輕到不可思議。其實他擁有過人的好運嗎?
洛雅不知道布朗寧只是單純不信任賽勒斯、還是急於想證明即使沒有賽勒斯他也能帶著勝利回來,不管是哪樣,顯然這次出征雖然是勝利,卻是悽慘的勝利。
太多不必要的犧牲了。
「我是怎麼教您的?軍師大人平常又是怎麼和您說的?布朗寧指揮官,您必須知道,您這次的行為不只是拋棄軍師大人對您的信任而已,您同時背叛了我的指導,亦背叛了那些相信您、追隨您而來的將士們,還有失去他們的家屬們。」對著看起來幾乎要哭出來的小領主說重話,洛雅沒有心軟,相反地她更加在意自回來後就將自己鎖在房內不出來的賽勒斯。她瞇盯著布朗寧,「為什麼要如此無謀?」
「我、我只是……」布朗寧的聲音沒有底氣,滿是心虛,「如、如果真的出了什麼問題……我以為導師會……」
「我會及時出手救援?您這是把責任推卸到我沒有伸出援手之上嗎?」這真是……洛雅挑眉,「布朗寧指揮官,您是不是忘記了,您的軍師不是我,我只是指導者。」
「不、不是的!我沒有推給導師的意思!可、可是導師、軍師的——」
「我不會成為軍師。」在布朗寧說任何話以前洛雅打斷了他,清空色的雙眸透漏著無可妥協,「我不會成為任何人的軍師。您想要在賽勒斯離開之後讓我接任軍師一職嗎?您沒有問過我呢,年輕的指揮官。」
你甚至不知道我是為什麼會留在這個領地裡,會不會太搞不清楚狀況了?托腮盯著布朗寧看,洛雅第一次有了她真的遇上大麻煩的感覺。
§
「……我都不知道你對洛斐以外的人有興趣啊。」
望著眼前那曾在百年前於幻想大陸掀起大片混亂巫妖之王,洛雅有些訝然。
「誰對這個孱弱的人類有興趣了!」巫妖夏洛特對於嚇得腿軟坐在一邊的布朗寧相當不屑,顯然他也確實對布朗寧一點興趣也沒有,他瞪向洛雅,「我要找的是妳!」
「找我做什麼?」洛雅難得感到錯愕,「現在又沒有夜魔女,你自己也說過你對現在的煌天帝國不感興趣,今天卻忽然特地駕臨,我真的想不透你的思路。」
「呵,在無知之地待久了,妳也墮落至此了嗎?」夏洛特冷哼了聲,接著朝洛雅伸出手,「都過了一百二十年有了,妳也差不多該收收心,全心全意協助我了吧!」
什麼跟什麼?洛雅微微瞪大眼,當然在一邊的布朗寧的心情就不是「小感驚訝」可以解釋的了。
這個男人不論過了多久都這麼會給人添麻煩啊……真是的,麻煩只要帶給斐就好了啊。默默在心底想把這份「麻煩」推給洛斐,洛雅表面上則是慣例地提起笑。
「我不記得我們之間有這份協定了。」
「妳上一次拒絕我的邀請,理由是妳的軍師和妳的傭兵團。」彷彿早就料到洛雅想說什麼,夏洛特沒有因為被拒絕就歛起笑,而是接著往下道,「現在妳已經沒有那些理由了,我也給了妳一百多年的療傷期,這樣總夠了吧!何必再考慮呢?像妳這樣的人,不該埋沒在這種地方,妳自己很清楚!」
這什麼跟什麼啦?聽著夏洛特的發言,洛雅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嗯,療傷期?虧夏洛特講得出這種話……所以她現在應該要先感謝面前這個男人難得的貼心,還是該吐槽就算要選擇工作也不會去他身邊啊?
「洛雅小姐——主上!」
就在這時,因為亡靈生物突然出沒造成騷動,為了趕緊確保領主與指導者安危的賽勒斯,領著數名弓兵精銳趕到開了半邊天的指揮官辦公室。先看到洛雅才看到布朗寧的他,毫不猶豫地喊了後者一聲「主上」,接著便指揮弓兵隊將箭指向夏洛特,以示威嚇。
「別衝動,軍師大人,你們都別動。」
明白這陣仗對巫妖王夏洛特不構成任何威脅,甚至可能會令夏洛特心情不好而反過來造成自己人傷亡,洛雅先行下達阻止的命令,在眾人驚疑不解的目光之下,她索性不對夏洛特的身份保留。
「我想看到軍師大人,你就明白我之所以在這裡的理由了。」毫不意外看到夏洛特難掩驚訝的目光,洛雅瞥了眼賽勒斯後繼續盯上巫妖的金色雙瞳,「就當作我找到新的拒絕你的理由吧!夏洛特。當然還是老話一句,動到我的人,跟與我為敵是一樣的意思。就像當年……你用嘲諷之星對準賽凡提斯一樣。」
今天的她,總算可以將自己軍師的名字說出口了。
§
本來以為夏洛特的出現應該是讓自己不用繼續待在這裡的,然而出乎洛雅意料,她被挽留下來。
——被挽留下來其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讓她意外的,是挽留她的人居然是賽勒斯。
「搞不好我只是對你們做做樣子喔?」挑眉望著桌子對面的黑衣軍師,洛雅的口氣相當不以為然,「其實我跟夏洛特確實是共謀,只是為了讓你們聽話才故意做出那些發言之類的……趁早把我送走才是明智之舉。不是嗎?」
「您說的確實沒錯。」沒有否定洛雅的言論,賽勒斯點了點頭,而後他抬眼直視白精靈青空色的雙眼,「我也知道,只要您想,您隨時都可以弄垮這個地方。但您沒有……反而接受我們的邀請,甚至直到現在還待在這裡,不是剝奪這裡的資源,反而為了領地的發展做出付出。」
洛雅說的有理,但賽勒斯並非是只看一件事情就妄下定論的人。洛雅與夏洛特的關係確實必須注意,但這不代表她對領地的貢獻是該被忽略的——賽勒斯是這麼認為的。
從賽勒斯的話中明白了他的用意,洛雅停下書寫的動作。
「軍師大人,您似乎很相信我?」
說起來從最開始好像就是賽勒斯得到消息以後對布朗寧做的推薦……洛雅忍不住皺眉。她本來就不怎麼瞭解賽勒斯,尤其加上這個男人跟那個人實在是,太過相向,以至於讓她不願太過親近。只是沒想到,賽勒斯似乎微妙地對她抱持好意。當然不是布朗寧那種……嗯,但洛雅可以感受到賽勒斯的好意。
被洛雅這麼疑問,賽勒斯卻似是困擾地皺起眉頭。
「您也這麼覺得嗎?」
「嗯?」
這反問是什麼意思?感到不解的洛雅跟著也皺起眉。她盯著賽勒斯沒有說話,等對方接下來的話語。
只見賽勒斯的表情有些尷尬。
「我也覺得很沒道理,但我很直覺地認為,您是可以信任的人。」
沒有道理——然而洛雅卻知道那份道理何在。
在聽到賽勒斯這句話的瞬間,洛雅認為她不能繼續待在這裡。
§
洛雅曾在心底做過很多次關於他們分離情境的想像。
一同出陣的戰死、病死、幸運地活到壽命盡頭的老死。各種死亡的情境她都設想過。因為那是理所當然、不可能迴避的事情。她習慣對可能發生之事做各種模擬,確立心理建設,待事發之時讓自己不會難以接受現實。這是她最為擅長、卻仍略遜她的軍師一籌的,沙盤推演。
她下過決定,無論如何都不會比軍師還要早離開人世。
卻從沒想過對方會在自己沒有看到的地方死去。
她還記得當時看到軍師的遺體被運回來時,圍在自己身邊的傭兵們是多麼難過、並替自己感到緊張。他們都知道他們的指揮官有多重視她的軍師,甚至還曾經發過狂言,動到她的軍師就是與她為敵,她會不計代價行使殲滅手段。還因此被軍師狠狠教訓了一頓。因為發言不夠謹慎。
做為一個指揮官,不能只顧著一個小小的部份。必須綜觀全局。
軍師僅是輔助。軍師不可能永遠伴隨指揮官。他說過,她說她知道。他們都明白。
種族就是無法翻身的惡劣玩笑。更差勁的是,她就這麼愚蠢地掉入了壽命差距的陷阱。
巫妖曾用不屑的語氣問她,若真這麼重視她的軍師,何不乾脆把對方變成夜族,或者投靠他,讓他直接把軍師殺了變成不死生物送回來給她。
他們的討論沒有結果。因為她以武力作為回答,在軍師回來以前把巫妖轟出了她的辦公室。
那時的洛雅拒絕回答,有一大半是在她思考之前下意識便回絕了。以武力。
不久後她懂了為什麼她拒絕巫妖的提議。
當對方不再是對方時,她認識的那個人可能從本質上改變時,他們認識的仍是彼此嗎?
如同她與巫妖的曾經。當那名曾經的少年捨棄人類的身分那一刻起,少年就不再是她認識的他。
洛雅承認,她或許只是害怕改變而已。當那個人不再是那個人時,同時意味著她必須親手了結。儘管情感上再怎麼不願意。
這種分別方式不會比較好。因此她拒絕。
卻怎麼也沒想過,他們的分別是那種無法最後互相道別的形式。
「親愛的?」
聽到這個聲音,洛雅恍然間才曉得自己作了夢。很長、很久、關於過去的夢。她曾經最美好的夢境,如今使她陷於深淵無法自拔的噩夢。
「妳還好嗎?」
D.D.的聲音一如往常。這個從未改變過的黑兔魔術師,儘管是人造生命,卻意外地總能在這種時候安撫洛雅不安定的情緒。他有些擔心地看著眼睛雖然張開了,卻仍一臉半夢半醒的金髮精靈,睡前便褪去手套的右手撫上對方的左頰。
「……親愛的?」
「……D.D.。」
洛雅的語氣聽上去滿是倦意,但至少證明了她認出眼前的黑兔子,沒有錯認成他人。
「是的,是我唷。」帶著小小的不安,D.D.小心翼翼地盯著對方青空色的眼瞳,「妳還好嗎?看起來相當不舒服。」
然後D.D.一時間語塞。
其實不需要睡眠的鍊金人偶,在獲得「心」以後,偶爾會為了保護「心」而自主進入睡眠狀態。但即使如此,身為鍊金人偶的D.D.是不明白所謂的「夢境」。
於是D.D.只能憑藉他所擁有的知識,以其對洛雅的現況做出推測,並將猜想問出口。
「做噩夢了嗎?」
然後他看到洛雅兩眼微微睜大,青空色的眼瞳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匯集著,而她死命地不讓那些東西落出來。
啊啊。金髮精靈低聲笑了。她將自己埋入黑兔子的懷抱裡。
「親愛的?」
「怎麼辦呢。D.D.。」
她有一個瘋狂的願望。在那個人逝去之前就一直存在著的狂想。因為那個人絕對不希望看到她這麼做,於是她強迫自己忽視那份願望,假裝拋棄了那件瘋狂,告訴自己現況就是最好的。
為了維持「平常」。是的,她一直都在偽裝——假裝自己是「正常人」。
「我也不知道來到這裡是不是正確的了。或許真的是錯誤的也說不定吧。」
假使同樣的問題再放到眼前來,洛雅想她仍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或許。
「怎麼辦呢,D.D.,我想我有點不行了也不一定。」
她無法肯定。因為全部都只是假設。而對於既定事實的假設一點意義都沒有。
她不同意巫妖的提案,但她會承認,在這點上巫妖與自己簡直是一個樣。他提供的選項正是自己心底的瘋狂。
有些東西,選擇就放在那裡了,在某些情況下不論如何,就是有可能不擇手段將之實行。那怕欲強留下來的東西本質將會改變,那怕那再也不是自己過去所認知的事物,那怕只是個空殼,更是無窮說不上的空虛——就算如此,都會想強行將之綁在自己身邊。
因為可能只剩下那個東西是能夠被自己擁有的了。
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還奢求什麼呢?
§
啊啊,賽凡提斯,賽凡提斯。
在認識你以前我就並非正常。認識你之後我更是把我那瘋狂的一面封閉起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察覺,如今也無法向你詢問。因為你已經不在了。
所以我也無從問起。
要是我干涉到這種程度,假若是你,你會怎麼看?
但我還是要說,這都是你害的。要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會做這種事。
偏偏我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了你,結下了在那以後直到現在、甚至更加往後的事情。
所以。
「導、導師……」
年輕的指揮官倉皇失措。
「洛雅小姐……」
年輕的軍師略顯狼狽。
閃著銀色光芒的長槍直指著布朗寧。洛雅沒有想從賽勒斯身前移開的半點念頭。
預料之內,該發生的事情終究發生了。讓他們稍感意外的只是,布朗寧早已具備足以戰勝賽勒斯的實力,平常被賽勒斯打得趴在地上喘不過氣的表現簡直是假象。
好像有一半確實是演技。
但不管真相為何,她都在布朗寧對賽勒斯下殺手的那一瞬介入、反過來壓制布朗寧。
「賽勒斯。」臉上沒有平日的笑意,洛雅的語調很淡,「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
「殺掉?放過?選一個吧。反正你都是要走,我也無法不插手。」
D.D.早已聽令在外等候接應,現在她只要解決這邊、送走賽勒斯,讓布朗寧永遠無法再對對方出手就好。
擔心賽勒斯洩漏領地情報?就不擔心她反捅他一槍嗎?
「你要我殺掉布朗寧,我就替你除掉他。反正領主這個職位總是找得到人頂替的。不幸絕後了也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情,相信能找到比布朗寧更勝任此職位的能人的。」
「洛雅小姐!」
這回喊著洛雅的不是賽勒斯而是布朗寧。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兩眼,彷彿在問洛雅為何背叛她。
「我們明明就沒有同盟。」白精靈女子冷冷一笑,「我從沒說過要協助你。」
拔掉敬語,洛雅撤收了扮演指導者時的姿態。事已至此,她沒有必要再繼續扮演模範導師。
「賽勒斯,你的選擇?」
她笑瞇起兩眼看向滿臉困惑的年輕軍師。對方一定想不透為何自己會出手幫他,甚至還在徵詢他的意見。
當然她沒義務向對方說明理由。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時候隨興而來任性為之,為何非得提出個理由?
就算有也不想告訴你。
§
「固執的女人,真是麻煩。」
「固執的男人也不見得討喜。你沒資格說這種話。」
送走賽勒斯後,洛雅讓D.D.先回月牙之里、打發了在她看來是為了消磨時間而假殷勤的妖王護衛,悠悠來到現在已成古蹟的黑之塔。她沒有特別想要找誰,即使她確實想過來這裡就有很大機率遇上某名……老朋友。
好吧,他們在某方面來說勉強可以說是朋友吧。或許。
百年前襲捲大陸的巫妖,如今也只是茶餘飯後時會被提到的歷史之一。早已對現今煌天帝國沒有眷戀、也不願干涉世事的巫妖夏洛特,懶洋洋地一手撐頰,背靠在歷經多年嚴重風化的石牆上,盯著由塔頂往下眺望一切的白精靈女性,習慣性出言諷刺,然後依照慣例被以同樣的方式回嘴。
這是他們習慣的相處方式,也算是一種友誼的象徵。儘管他們都不認為雙方之間有什麼樣的友誼存在。
「妳不追上去?」
夏洛特沒有明指,但顯然他所說的是賽勒斯。洛雅曾因賽凡提斯而與他反目、百年後又因賽勒斯而拒絕他的邀請,如果是百年前的他,肯定會因為洛雅的毫不妥協而惱火。如果是百年前的話。
「何必?」洛雅搖搖頭,語氣一派輕鬆,「他不屬於我。」
他不是賽凡提斯,我也不能追著賽凡提斯的影子待在賽勒斯旁邊。這不管是對他還是賽凡提斯都不公平。
巫妖聞言冷嗤。
「所以妳現在還有拒絕我的理由?」
精靈聞言笑了。
「你是要邀請我去環遊世界的話,我想我是可以撥個幾年的時間陪你吧。前提是你有辦法打發妖王陛下與他的貼身護衛?」
巫妖眉間的皺褶增加了。
在洛雅無牽掛時要她接受邀請不是難事,難的是在她身邊的人會不會放行。
如果可以,夏洛特索性直接派亡靈大軍淹了月牙之里就行,偏偏這女人現在算是妖族那邊的人。
「……固執的女人,超級麻煩。」
「彼此彼此,你也幾乎可以跟老頑固這個名詞劃上等號了。」
「還遠遠不及妳。」
「你想吵架的話我是可以奉陪。我們多久沒來打一場了?」
只是小打一架的話,規模應該不會波及到哪裡去吧。黑之塔的頂端……頂多不小心把這塔給弄塌了。
夏洛特勾起笑,那是難得感到有趣的笑容。巫妖的嘲諷之姿。
這片大陸上如今能讓他提起興趣的事物所剩無幾。
§
十年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最後洛雅沒有手刃布朗寧,因為賽勒斯反對。對她來說布朗寧是死是活都無所謂,只是永絕後患的差別,但既然賽勒斯不希望,她就不做。反正她有的是方法讓布朗寧永遠無法對賽勒斯出手。
在那以後洛雅送走賽勒斯、替對方鋪好後路、「叮嚀」布朗寧不要妄想對賽勒斯動手,之後她帶著D.D.回到月牙之里,再度過起她的隱居生活。
然後時光飛逝。
雖說是在深宮過隱居生活,洛雅平日只要想去外頭走走的話還是會跑到下城去晃晃,甚至乾脆找間酒樓小啜。她相當鍾情月牙之里的酒類,尤其妖族將領們向她推薦的酒樓更是相當可以信任,品質絕不會差。
但她怎麼也沒想過,會在她常去的酒樓遇到黑髮軍師。仰頭看著那眼底也閃過一絲訝異的紅瞳,她沉默數秒後才想到該打招呼,於是她揚起笑容。
「……好久不見。」
「很久不見。」
儘管雙方似乎都對這個情形始料未及,但這不影響他們彼此敘舊。
……有舊可敘的話。說到敘舊他們可以說什麼啊?布朗寧的事情?想想那名年輕指揮官的事情,洛雅印象中對方似乎在幾年前就沒落了,到底領地最後被他帶得怎樣……這不是她想關心的事情,所以她不知道現況。總之先請對方坐下了,但有些困擾沒話題會讓場面很乾的洛雅下意識輕扯了扯隨身攜帶的項鍊上的戒指,總之先把手上的酒喝乾吧,這樣想著的她準備一飲而盡杯中的酒。
賽勒斯的目光跟著洛雅手的動作落到她的胸前、那枚串在頸鍊上的戒指上面。
「妳把那對戒指都帶在身上呢。脖子上弄成項鍊的那個就是右手食指上那一個的另一只對戒吧。」
語不驚人死不休大概就是這樣吧。完全想不到賽勒斯會出此言的洛雅驚恐得人生第一次毫無形象地一秒噴酒。
「你、咳……你!?」
到底是該先整理儀容還是先追問賽勒斯為何會這麼問都有些錯亂,洛雅驚愕地瞪著臉上勾起微微笑意的黑髮青年。
因為這對戒指的事情,應該除了D.D.跟賽凡提斯以外沒人知道了。
可能是因為洛雅的反應太有趣,賽勒斯忍俊不住,但他沒有真的笑出來,僅是勾著嘴角,弧度變得明顯。
「三年前,我去魁皇自治區拜訪魁皇陛下,卻沒想到在遇到傑諾斯時發生了點意外。」
說到這裡,賽勒斯頓了頓,微笑莫名地有些尷尬。
「……所以我想,這個結果應該是意味著,『前世的記憶甦醒了』。」
喔,很好,這真是太好了。一邊擦拭一片狼藉的桌面,洛雅完全笑不出來,心底連罵了好幾句髒話。
這是什麼見鬼的事情!
§
釐清了狀況,總之就是在三年前,賽勒斯前往魁皇自治區時,因為傑諾斯誤觸的「一點意外」,而覺醒了「前世的記憶」。
……儘管因為賽勒斯與賽凡提斯非常相似,洛雅還真沒想過賽勒斯真的是賽凡提斯的轉世一事。畢竟對方過去並沒有賽凡提斯的記憶,她自然也沒打算將兩人混在一起看待。
但這也太超乎意料!傑諾斯到底幹了什麼?回頭一定要好好找他問個清楚!
「嗯,我懂了。」不管是什麼原因,事實都是事實、不想接受也不會變成非事實,洛雅硬著頭皮點頭,「所以你的前世是賽凡提斯、我過去的軍師,現在你擁有賽凡提斯的記憶,知道了我做為指揮官時期的事情……因為恢復記憶所以才來找我?雖然事經三年。」
「是的,主上。」
賽勒斯這聲「主上」喊得一點猶豫也沒有。
洛雅忍不住皺眉。
「就算你有了賽凡提斯的記憶,你也不是賽凡提斯。我現在也已經不是指揮官也不是領主了,你就算對我喊著主上也沒有意義。」
這個人不是賽凡提斯。
她對自己講過千萬遍,為的是不要將對方與過去那人混淆。當初洛斐遇到傑諾斯時想必也是這種心情吧,即使對方擁有過去自己所知那人的記憶,終究是另一個人,不能混為一談。
縱使相似,他們不會一樣。他們更是不可能重現與過去相同的相處。
賽勒斯因洛雅的話語而目光落到桌面上。
「所以妳的意思是,妳現在有理由拒絕我的請求了?」
語氣聽起來還有些低落。
然而洛雅相當明白這只是對方的一種狡猾手段。非常明白。但儘管明白……洛雅嘴角抽了抽,別過頭,視線落到一邊的地板去。
「……這種說法太狡猾了,賽勒斯。我想我還是得更正,你果然是賽凡提斯。至少有一部份是。」
而且該死的好像比賽凡提斯更狡猾了。前世的自己是個面癱,這一世卻不是嗎?突然覺得可憎了啊。
更該死的是自己竟然似乎找不到拒絕的話語。當初決心不會將兩人混淆看待還堅持了好段時間的自己的毅力跑哪去了?
扁扁嘴,對莫名有些容易妥協的自己感到頭疼,洛雅嘆了口氣。
「……就算你希望我回去做指揮官,我現在也沒有傭兵團。」
「只要妳下令號召,現今仍活著的前魔幻傭兵團的成員必定會響應妳。」
賽勒斯毫無遲疑,而他說的確實也是事實。黑髮青年的確擁有她過去的軍師的記憶,由此更能得證。
當然這只讓洛雅更想多嘆幾口氣。
「……就算真的找回了幾個現在是獨行俠的好了,我頂多只能做到自由傭兵團的團長,我可沒有領地囉。那現在是魁皇自治區的領土,我可沒打算跟洛斐要回來。」
當初她放棄領地時,是直接交付給洛斐去管理的。而在多年後的今天,那裡已經是魁皇自治區的領土之一,她不會也不想去要回來。更何況那裡的人民,比起她自然是更信任海皇洛斐,對於一個相當於中途出現卻又不是魁皇陛下的屬下之人說要接管領地,先別說洛斐同不同意,光是要獲得人民信賴就是一大問題。
賽勒斯只是笑著搖頭。
「妳現在是月牙之里宮裡,除了妖王護衛肯恩之外最得妖王信任的人。」
「……所以?」
那又如何?洛雅狐疑地挑眉,等對面桌的黑髮青年繼續說下去。
「只要是妳的請求,妖王不會置若罔聞吧。」
啊,這倒是。洛雅理解地點了點頭,但她仍是皺著眉。
「『我想回外面闖闖,所以請給我一塊領地吧!』」用輕快的語氣模擬了一下台詞,洛雅話剛講完就連自己都唾棄,「……真的這樣跟妖王陛下講,我會先被瞪吧!」
她可能只是被瞪或者被調侃就了事,其他人應該是直接被扔出宮外吧。當然要求會不會被接受另當別論,不管怎麼說這都太蠢了。
「沒問題。」然而賽勒斯卻是滿臉自信,「肯恩閣下已經承諾過會幫妳。他應該已經去和妖王討論這件事情了。」
又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令洛雅差點都要把杯子給砸了。
「……那個又擅自把我賣掉的噴火龍!你們什麼時候私下溝通好的啊!」
洛雅激動拍桌質問,賽勒斯笑而不語。
哦、好吧,所以這傢伙剛才看到我的驚訝並不是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我,而是沒料到真的就在這裡找到我?所以這傢伙在來酒樓以前早就先和肯恩打過招呼了吧?理解這點的洛雅有點想詛咒那個現在不在現場的妖王護衛。
洛雅難得一臉懊惱的樣子讓賽勒斯忍不住感到有趣。他在這十年間——或者正確的說法是在想起前世之事的這三年間,或許一直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吧。
就如同他沒有理由拒絕洛雅的要求,他知道洛雅沒有理由拒絕他的要求。一直都是。
擁有賽凡提斯記憶的他,更是明白為何這白精靈的女性比起布朗寧的請求更加傾聽他的說詞。那是多麼單純的理由啊。儘管可能一切都是因為過去那人,而非因為他。
但賽勒斯不會無聊到去忌妒那種事情。他看著的是現在。
就像這樣。
「主上。」
「我都還沒答應呢,你倒是很自動就叫了起來。」
洛雅忍不住給了賽勒斯一對白眼。反正這個人不是賽凡提斯,她也不會用對賽凡提斯的態度去對待賽勒斯。或者可以說她更加大膽了吧,在面對黑髮青年這點上。
「這十年間你跟過的指揮官呢?沒一個能讓你堅持下去?至少在想起前世記憶以前的七年不會完全空窗吧?」
早有想過洛雅一定會問到這點上的賽勒斯一點都不緊張。他直視著那對青空色的眼眸。
「或許是因為太在意妳了,也可能是前世隱隱之間有所影響,那些不成才的主君無法讓我全心服侍。可能打從一開始,在知道妳的消息的那時,我的目光就已經停在妳身上了。就跟以前一樣。」
對,就跟以前一樣。
就算不是賽凡提斯、沒有賽凡提斯的記憶,賽勒斯想,他或許早在看到洛雅的第一眼,就已經離不開目光了。這點不管自己是不是她過去的軍師之轉世,鐵定都是不會改變的事情吧。
因賽勒斯的回答而受到了某種衝擊,洛雅愣愣地張口,卻遲遲說不出半個字。她不可置信地瞪著黑髮青年,最後似是感到絕望地雙手掩面。
「……賽凡……不對、賽勒斯你……煩欸,到底是被記憶影響,還是你本來就是這種個性……突然說這種話都不害臊的嗎?」
因為混亂之故吧,一瞬間還叫錯了名字。
賽勒斯可以看到那尖尖長長的精靈耳朵明顯泛紅。
「主上。」
「你還真是叫得很順口……」兩手掩面暫時逃避現實的洛雅語氣聽上去帶有明顯不快,「又怎麼了?」
「『賽勒斯』的話不行嗎?」
賽勒斯的口氣很認真。
愣了兩秒才放下手、重新語賽勒斯對上視線的洛雅一臉疑惑。
「什麼?」
「不是『賽凡提斯』的話,就無法站在妳身邊嗎?」
黑髮青年的語氣相當真摯,真摯到白精靈女性有些無法招架。
……這、這是什麼問題?洛雅不禁錯愕。
「賽勒斯、你……」
「確實,即使擁有『賽凡提斯』的記憶,我終究只是『賽勒斯』。也就是說,只要不是『賽凡提斯』,就沒有資格擔任妳的軍師嗎?」
賽勒斯語氣平靜地詢問,嘴角卻勾著洛雅不會看漏的弧度。
洛雅覺得她似乎體認到某種意義上的絕望感。對,這種感覺絕對是絕望。她再次雙手掩面。
「……你這種說法,真的是……太狡猾了。」
§
她對她的人生從未後悔過。
……這句話是騙人的。
但事到如今,後悔無濟於事。
還記得過去的軍師曾這麼說過。
——我不喜歡「後悔」,換個說法,我比較喜歡用「承受」這個詞,因為自己做的事情,本就要自己去負責。
所以……洛雅無法不瞪視黑衣軍師。
「這禍事明明就不是我闖出來的。你要討價也是去找夏洛特討吧!」
某個傳說中的偉大巫妖聽說洛雅重出江湖、再次組建魔幻傭兵團、並且這次的領地位於月牙之里後,乘著達隆納斯一點都不低調地殺來她的領地,至於目的,只是找人吵架。
『……妳的固執都跑哪去了!不是說不會追上這個男人!』
『讓我訂正一下,是他來找我的。』
『他來找妳妳就接受?妳這女人有沒有尊嚴!』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啦。再說了,不管我是否有與他繼續往來,你一天沒想好法子搞定妖王陛下跟肯恩就一天無法輕鬆把我領走,是有差?』
『當然有!這使我相當不悅!』
『什麼跟什——喂不要在這裡讓達隆納斯用龍息!』
於是領地大概有一半以上的損失慘重。例如說房屋被吹飛什麼的。不幸中的大幸是沒有人民因此受害。不過這還是有叫D.D.與徵召回來的雪莉艾妮共同展開結界的結果,要是毫無防備的話估計不會這麼簡單了事。
之後賽勒斯向洛雅提出要求檢討報告。與巫妖之間的相處之類的。
「禍不是妳闖出來的,但與妳脫不了關係。」不受洛雅怒氣影響,賽勒斯語調平靜,「如果妳不要激怒夏洛特,必能將災害降至最低,更可以達到無害。」
「說得好像是我害夏洛特發飆所以導致這場禍害。」
「妳很清楚。」
「想吵架嗎!」
如果是之前的賽勒斯,不可能和洛雅發展成這種對話……與其說是快吵起來,不如說是已經吵起來了。
但很遺憾的,現在的賽勒斯,在某種意義上同時是賽凡提斯。
瞪著賽勒斯的洛雅雖然因對方臉上讓她很想一巴掌過去的微笑而更加憤怒,然而其實相當清楚對方也是在賭氣的她只感到濃厚的無奈。看起來和賽凡提斯的微笑略微相似的淡淡笑容,其實是賽勒斯的一種掩飾手段。
於是洛雅瞇起眼,對著賽勒斯乍看毫無破綻的微笑,她嘆了口氣。
「我說,因為夏洛特而吃醋太沒意義了,可以請你停止嗎?」
賽勒斯的嘴角因洛雅這話而抽了幾下。
知道自己說對了,洛雅又嘆了口氣。她懊惱地抓了抓自己有些亂掉的金髮,而後索性將自己頸上的項鍊解下、塞給賽勒斯。她要給對方的主要不是項鍊,而是鍊子上的戒指。
「好啦,我知道你一直很介意,所以這個戒指給你啦,別想東想西殺自己腦細胞還波及我。」
沒有料到會被洛雅這麼乾脆地塞戒指,賽勒斯有些恍然。他看著手中那「過去的自己」相當熟悉的東西,忍不住又提起笑容。
這是一種象徵,是他的,是以前的他的,也是洛雅的。
「笑什麼?不要?不要的話就還我。」
白精靈指揮官不太愉悅的嗓音響起,賽勒斯抬頭望去,只見金髮女性朝著他手心向上,一副要回鍊墜的舉動。
洛雅並非真心想拿回戒指,理解這點的賽勒斯笑著將戒指從鍊子上取下。
「所以主上,這個戒指……我就收下了?」
然後套到自己左手無名指上。
非常吻合。剛好到不可思議、甚至有些恐怖。
但是,管他的呢。
見賽勒斯似乎相當滿意,且前一刻還帶有的不滿氣息頓時消失無蹤,她微微皺眉。
「……你要的話就拿去吧。真是的……」盯著賽勒斯把戒指戴上的舉動,洛雅抬起右手捂額,「連戴到左手無名指上的動作都這麼流暢……當初賽凡提斯可是……很好,我終於明白你們到底差在哪裡了……你會不會太坦率了!」
視線落到現在的主上右手食指帶著的戒指上,賽勒斯嘴角的笑意隱隱加深。
「主上,妳很清楚,我並非賽凡提斯。」
「去你的!」
§
賽勒斯跟賽凡提斯很像。
但相處得越久,洛雅月可以發現兩人間的不同之處。
……明明十年前在布朗寧的領地時,賽勒斯真的諸多地方都與賽凡提斯相當接近,怎麼如今跑來當自己的軍師後卻越來越能明辨兩人之間的差異?
啊,是彼此間的地位與認知不同的關係嗎?
覺醒賽凡提斯記憶的賽勒斯並沒有因此更像過去的黑髮青年,反而微妙地與洛雅認知中的前軍師落差越來越大。她想過會不會是對方有意無意地想表現他與前世之間的差異,但一段時間過去後她發現,這或許正是對方的本性。毫無偽裝。
托腮望著坐在自己斜前方處理文件的賽勒斯,洛雅有些懶洋洋地開口。
「……我說你啊。」
聽到洛雅的聲音,賽勒斯很快抬頭對上視線。
「是?」
「你自己也說得很明白,你不是賽凡提斯。」
「是的。」
「對你來說,就算我可能是透過你去看著賽凡提斯的身影,你也無所謂?」
洛雅不認為賽勒斯會對此無動於衷,至少他還吃過醋,因為夏洛特的關係……聽起來很蠢就是了。雖然奇怪的是,對於肯恩偶爾不期而至的來訪,他反而沒有什麼意見的樣子。
嗯,過去賽凡提斯其實也是個會吃醋的人,但總是很難察覺到,那個男人太過壓抑與擅長抹滅自己的情緒顯露。
聽到洛雅這麼問,賽勒斯則是提起毫不擔心的笑容。
「不會無所謂,但是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
也太有自信?洛雅反射性地皺起眉。
「你哪來的自信?」
賽勒斯帶著一樣的笑容起身,從自己的辦公座位走到洛雅身旁。後者因為前者的靠近而不得不仰首望著對方。
……如果是賽凡提斯,應該不會變成這種狀況吧。偶爾忍不住會在心底將現況與過去比較的洛雅悄悄想著。那個男人在領事館時從未特地走到自己身邊才發言,更不用說像這樣帶著微笑……啊、他還是會笑的,只是跟賽勒斯比起來那笑意非常非常的淺。
這個與自己過去的軍師似是而非的男人,有著不會輸給過去的他的自信。
「因為妳不會允許這種事情,所以不會用那種態度對我。不是嗎?」
信任。
絕對。
洛雅望著那對盈滿笑意的紅瞳,有些恍然。
所謂被全然信任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吧。
賽凡提斯,你說過,你的血液充滿懷疑的因子,所以你只能一直藉由試探,去建構你對我的信任。
我沒有機會問過你,那麼,你最終能夠完全相信我嗎?
事到如今無人可問,也不用問了就是。
洛雅的目光飄到身後的窗子上,兩眼微瞇,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賽勒斯,你想體驗看看從三樓被扔下去的滋味嗎?」
「主、主上?」
沒料到金髮精靈會出此言的賽勒斯不禁傻住了。
於是洛雅笑得更開心了。
嗯,跟賽凡提斯不一樣,也略有成就感。
白精靈的女性自床上直起身子。她有些茫然地四處看了看,枕邊人是隻黑色的魔術師兔子,除此之外誰也不在。
好不容易抓回了一點現實的感覺,她困惑地朝窗外看去,發覺天色不亮,現在還早——根本是太早了。平常來說,她不會這麼大清早就醒來,賴床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後她發現了一件事情。
她失眠了。
§
時間漫長得令人抓狂。
洛雅‧緋在聖族來說並非活了真的很長的年月,相較於大陸上其他有名的聖族人士,她其實還算相當年輕。
她想她大概只是非常沒耐心而已,以精靈而言是超級沒耐心吧。
「親愛的指揮官,在想什麼?」
在傭兵團解散以後一直跟隨自己的黑兔魔術師,總是以不變的笑容試圖安慰自己空蕩蕩的心口。洛雅知道對方總是如此替自己盡心盡力、奉獻一切,儘管自己的目光很難落在對方身上。
但是,這孩子或許真的拯救了自己吧。想起那個曾一度在自己面前示弱卻是被自己無情推開的異族之龍,洛雅就忍不住笑意。
「沒什麼。」她說,然後輕撫黑色兔子因為戴著魔術帽而低垂的黑亮兔耳,「吶,你還真是改不掉這個習慣呢。明明我已經不是指揮官了。」
「親愛的指揮官永遠是我的指揮官。」兔耳因為被碰觸而反射性地彈了一下,但黑兔子並不在意,他只是笑了笑,「所以是指揮官。」
「你很固執。」洛雅笑著拉過兔耳,輕輕落下一吻,「……真的很固執,D.D.。」
「學妳的。」D.D.一把攬過洛雅,笑得開懷,「親愛的同樣很固執,我只是跟妳學的。」
「好的不學盡學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就請妳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改掉吧!親愛的指揮官。」
「竟敢跟我討價還價!」
洛雅笑著槌了D.D.一拳。雖然出口的是抱怨,她從未真正生過對方的氣。
§
早已脫離時代許久——至少洛雅自己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她從未想過,居然會有被請出關的一天。
「我以為關於我的事情,在這妖族境地已經只剩下貴族以上的人知道,更是不能說的秘密。」
她看著對面座位明顯一臉緊張的年輕人族男性,棕髮棕眼,總覺得跟曾經認識的哪個人樣貌有幾分相似哪……不過個性完全不一樣。她勾起唇,右手肘靠在桌面,撐著下巴,語氣慵懶。
「為什麼會找上我?」
這名人族很年輕,目測不過二十來歲,但對方竟然有方法可以透過妖族高層找到自己,這令洛雅起了興趣。
不過洛雅沒有問對方是如何找到自己,她更好奇為何對方會找上她。
「這、這是……」想是沒想過會被這麼問,棕髮青年有些結巴,「我、我聽說過,關於洛雅小姐的事情……一百二十年前,妳那時還是一名名聲響亮的傭兵團團長……而、而且還是幻想大陸排行前五的公會會長!」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的傭兵團早已解散,且我也不再是公會會長。」有些懶散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也不管這樣是否會打散青年的勇氣,洛雅微瞇起眼望著對方,「布朗寧先生,我很好奇,您為什麼會找上我?」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講到洛雅想知道的點啊。
「啊、是、是的!」布朗寧全身挺直,緊張的表現一覽無遺,「我、我想……我想請洛雅小姐協助我!」
「協助您?」
「是、啊、不、不是的!」幾乎語無倫次,布朗寧錯亂地承認又否認,滑稽的樣子讓洛雅差點就笑出來,「我、我想請您……指導我!」
「指導您?」
「是的!」這時,布朗寧的棕色兩眼在短短一瞬間閃過堅定的光輝,「我想成為更有實力的團長……有足夠能力的指揮官!所以我希望洛雅小姐協助我!」
「……協助您?」說了一圈還是繞回來了,這真是有趣的要求呢……洛雅嘴角的笑不自覺地更往上勾了,「嗯……總而言之,您想要招攬我進您的傭兵團吧?」
「啊、是的……如、如果洛雅小姐同意……」
「恕我失禮。」再一次打斷青年的話,青空色的眼眸變得有些銳利,「我不認為您會知道關於我居住於月牙之里的事情,這份消息是誰提供給您的呢?」
「這、這個……」
布朗寧一瞬間失了言語,不知道為什麼,他竟完全無法說出半個字。正當洛雅懷疑其中有詐時,一道讓她感覺有些熟悉的黑色身影走到了布朗寧身邊。她抬眼看去,卻忍不住瞪大雙眼,就此無法移開目光。
「是我提供主上這份消息的。」與她記憶中毫無差異的長相,只是頭髮長了點,黑色的男人緩緩道,「來晚了,實在抱歉。我是軍師賽勒斯。」
§
「指揮官。」
「D.D.,不要叫我指揮官。記著,我們現在在這裡,你叫我指揮官會混淆到其他人。」
洛雅答應了布朗寧的邀約,來到青年的傭兵團,以傭兵的身份加入傭兵團,帶著黑色兔子一起。過了一些時日。
可是只有D.D.知道,洛雅回應布朗寧的邀約,並非因為青年的誠懇。
「我的指揮官只有妳一人。」D.D.的語氣就如同往常那樣輕快,卻毫不妥協,「我沒有和他簽訂契約,所以我不是他的傭兵,沒有必要聽他的話。」
D.D.跟著洛雅一起來到這裡,卻拒絕與布朗寧簽約。當時因為這件事情還與軍師的賽勒斯引起一些爭執。最後是布朗寧表示妥協,D.D.才能如願以償地以自由傭兵的身份繼續跟著洛雅行動。
聞言,洛雅無奈地嘆了口氣。明明在之前他更喜歡用「親愛的」叫自己,現在卻像在執著什麼地猛叫著指揮官。
「你真的很固執呢……」
然後她轉頭看向訓練場,在那裡的,是布朗寧與他的軍師賽勒斯。他們正在進行模擬訓練。只是很顯然地,布朗寧的劍術不怎麼樣,被賽勒斯抓到好幾個空隙,打得節節敗退,相當狼狽。
「真不懂這樣的人怎麼成為指揮官的……」歪頭望著眼前二人,洛雅輕笑,「雖然我記得,聽說斐好像在重拾雙劍以前,也是總被傑洛德打得每每吃土,但是斐並不弱。可是布朗寧先生……」
洛雅不懂。看著賽勒斯跟布朗寧,她完全無法理解。布朗寧——這名青年值得跟隨的地方,到底在哪裡?
「洛雅小姐。」
被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喚回思緒,洛雅愣了愣後抬頭,發現賽勒斯已經來到自己面前,連氣都沒有喘一下。反而是剛才接受訓練的布朗寧,像老牛似地猛喘著氣,只差沒有當場躺到地上。
「有什麼事嗎?軍師大人。」
她迅速地換上笑容,那個不管D.D.看了幾次都無法習慣的營業性質笑容。
「是這樣的。」
才剛開口話語就有些停頓,賽勒斯似是在斟酌用詞。洛雅也覺得有些意外,黑色的軍師只有在面對她時不知為何會有罕見的停頓。
「關於主上接下來的課程,我想與您討論一下。」
「咦——饒了我吧賽勒斯!」
後方布朗寧的慘叫可忽略不計,望著賽勒斯似曾相似的血紅色雙眸,洛雅有些閃神。但她馬上就回過神來。
——主上。
那已只存在於記憶之中的、對她的呼喚,在那過往的幻象之中。既甜蜜卻又痛苦。
「嗯,可以啊。」她笑著回道,「我沒有理由拒絕你的請求。」
§
那曾經是那麼熟悉、令人習慣的事情,如今卻只要一回想起來,就難受得令人感到窒息。
太像了。視線對上越多次,洛雅就越無法直視賽勒斯。
這個人不可能是那個人——儘管心底這麼認為,洛雅覺得她再清楚不過,但她仍然沒有辦法裝作完全沒事。
「洛雅小、不,導師,妳還好嗎?」
恍神之間布朗寧出聲叫喚自己,洛雅一臉平靜地抬起頭。「導師」是軍師賽勒斯再三要求布朗寧叫的。雖然洛雅是以傭兵身份加入傭兵團,但賽勒斯認為布朗寧是請洛雅來指導,於名於份都是布朗寧的前輩,直呼名字太過輕率。洛雅本人並不在意那些繁雜的禮數,但她明白賽勒斯堅持的理由,因此便隨他們去了。
「沒什麼。」她提起不在意的笑容,帶點淺淺的疑惑反問,「怎麼了嗎?」
「不,那個……」布朗寧看起來有些難以啟齒,他小心地往旁邊望了一眼,「因為……D.D.先生的表情,有點恐怖……」
「D.D.的表情恐怖?」
這話倒是讓洛雅出乎意料。她很瞭解這個總是跟在自己左右的黑兔魔術師,這隻兔子不會讓不熟悉的人摸清自己的情緒。D.D.不可能讓布朗寧瞭解他,就洛雅所知,布朗寧也還沒有足夠看穿D.D.情緒偽裝的觀察力,怎麼會……再說,布朗寧剛才說D.D.的表情恐怖?
洛雅困惑地跟著往站在不遠處的D.D.看去,後者注意到她的視線,便如平日般地笑著舉手揮了揮,回應她的目光。
……看起來就跟平常一樣啊?連我都不覺得這傢伙哪裡異常。
「搞錯了吧?」於是她笑著這麼對布朗寧說,「D.D.雖然很愛整人,個性還是很溫順的。還是說……」
不管怎麼樣D.D.都不可能明白表現出對布朗寧的不從吧……畢竟自己都下令過了。瞥了眼D.D.的血色眼眸,洛雅又看向布朗寧。
「您是害怕D.D.的眼睛嗎?那個……像血一樣的顏色。」
「不!並不是!」布朗寧連忙否認,但隨後他卻像是洩了底氣一樣,沮喪地垂下兩肩,頭也跟著低了下來,「不……或許正如妳所說,我……害怕D.D.先生的眼睛……」
「哦?」
洛雅感到有些好奇。她不討厭D.D.的眼睛——曾經她很不喜歡,因為她討厭血的顏色。不過在經歷許多事情之後,D.D.的眼睛是除了「那個人」以外,洛雅唯一不感到排斥的血紅色。
所以布朗寧接下來的回答讓洛雅大吃一驚。
「D.D.先生的眼睛……跟賽勒斯一樣,血色得、紅得……讓我覺得猜不透……感覺……很恐懼。」
§
「為什麼會推薦我?」
洛雅沒有忘記當初提到的,布朗寧不是自己找到她,而是在賽勒斯的推薦之下知道她這個人,然後才跑來月牙之里,將她請了出來。
望著表情有些訝異的賽勒斯,洛雅只是笑了笑。
「討論告一個段落,我偶爾還是會想聊聊別的事情。」她看著還有些疑惑的賽勒斯,苦笑,「我看起來這麼像是一個不聊公事以外事情的人嗎?我以為我應該沒有那麼的……無趣?」
若是如此,她相信布朗寧不會願意跟她好好聊聊,而是會避之唯恐不及。
「呃……失禮了,我沒有這個意思。」輕咳了聲掩飾尷尬,賽勒斯直直回應洛雅的視線,「我以為您不需要探問這些。」
「不需要是……」洛雅挑眉,「我不該問,還是不用問也該知道的意思?」
「是後者。」賽勒斯點點頭,「我知道洛雅小姐擁有自己的一套情報網,而且,非常強悍。」
「要不是因為上回布朗寧指揮官遇刺的事件,你們也不會知道我有這麼一手吧。」
在賽勒斯的面前,洛雅才會稱呼布朗寧為指揮官。她不明白布朗寧的才華在哪裡,所以平常面對布朗寧時不會稱呼對方為指揮官,又因為自己作為指導者的身份,直呼其名其實是沒什麼關係的。不過在與賽勒斯交談時,可能是給對方一個面子,也可能是其他更加深遠的理由,洛雅會在布朗寧的名字後面加上「指揮官」三個字。
上一次因為一時疏忽,讓一名刺客近身到布朗寧身側,險些行刺成功。那時布朗寧受了些傷,刺客也迅速地逃掉了,然而在洛雅情報網撒下又收回的短短一天之內,犯人馬上就落網了。這令他們訝異於洛雅的行事手腕,以及她背後深不可測的人脈關係。
沒有迴避賽勒斯盯著自己看的目光,洛雅笑了起來。
「賽勒斯,你打量人的態度太明顯了。這樣不好。」
突然被這麼說,賽勒斯有些摸不著頭緒。
「洛雅小姐?」
「於上位者,不能被下屬看出自己的情緒。這是以前我的軍師常常告誡我的話之一。」
洛雅看著賽勒斯有些訝異的目光,總覺得跟過去的哪個人隱隱重疊了,但果然還是不可能、也不應該重疊。
「對傭兵們來說,你也是個確確實實的『上位者』。你的情緒、你的表現,同樣會影響到他們的心緒。如果你決心輔佐布朗寧指揮官,你也需要學學隱藏自己的情緒。」
她笑著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好心。
這個人不是她的軍師,她不喜歡這個人。她自己比誰都還要清楚……卻從來無法拒絕對方的任何請求。
§
「親愛的,最近變得有精神了呢。」
黑兔的魔術師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是嗎?」洛雅不以為意地應道,「我覺得沒什麼特別的。」
她已經懶得糾正D.D.總是叫她指揮官的毛病,因為不管說幾次都講不聽,就隨對方去了。
「親愛的不覺得,可是我看得出來。」D.D.臉上帶著笑容,他三兩下用魔術變出一朵玫瑰花遞給洛雅,眼神很認真,「來這裡,或許真的是好事。」
「嗯?」D.D.的說詞令洛雅感到有些不解,接過玫瑰的她接著問道,「D.D.原本覺得,我被邀請是壞事嗎?」
「不知道。」D.D.回答得迅速,但下一秒他的情緒有些下沉,「……但是,雖然我喜歡指揮官現在有精神的樣子,卻也覺得很不喜歡。」
「什麼跟什麼?」洛雅失笑,這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拍拍D.D.的頭,「D.D.很討厭這裡嗎?我以為過了這麼些日子,你稍微可以接受……」
「我不喜歡。」
第一次,D.D.在洛雅面前,就像被雨水打濕的小狗。驚見D.D.一副像快要哭出來的笑容,洛雅頓時說不出話來。
「D.D.?」
「指揮官變得有精神了。」D.D.抱住洛雅,將頭埋在對方胸前,撒嬌一樣地蹭了蹭,「可是我不喜歡指揮官現在的笑。」
「啊?」
「指揮官是為了什麼才待在這裡的?」
D.D.大概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洛斐以外最瞭解自己的存在了。
聽著黑兔魔術師的提問,洛雅眨了眨眼,然後苦笑,伸手回抱住對方。
「嗯,為什麼呢?」
她當然知道理由。
只是,現在她似乎,也有點搞不懂理由了。
§
那天,賽勒斯終究沒有回答洛雅的問題。
本來就也沒有期望對方會回答自己,洛雅不以為意,但讓她介意著的,是賽勒斯欲言又止的表現。
那代表什麼呢?洛雅感到困惑,卻沒打算多加思考。對方既然不想講,她也不會追著打。至少現階段,自己對他們還有利用價值,她有把握他們不會甩開自己,就不會發生背叛。誠信是互相的,若對方沒有表現相當的誠意,她也不會提供他們需要的協助。
洛雅一直很重視「互相」的事情,她從不相信無私奉獻可以真的換得什麼好事。
「指揮官——」
黑兔魔術師有精神的嗓音從後方傳來。
過了這麼段日子下來,傭兵團的人們都知道D.D.會喊指揮官的對象不是布朗寧,而是洛雅。雖然沒有人明白是為什麼,不過至少不會有人誤會布朗寧到現場了。喔,當然,不巧有新人入團的話,難免還是會造成一點小小的混亂。
「怎麼了?D.D.。」
她回過身看去,卻見到她沒想過會出現在這裡的人。青空色的眼眸倏地瞪大。
「看看是誰來了?」
洛雅的反應在D.D.的預期之中。他裝作沒有注意到洛雅的愣然,笑著拉過身後的人。
淺藍色的長髮、海藍色的雙眸,頭上有著一對妖魔之角,右角外鑲著一層金屬裝飾。身穿墨綠色的斗篷外衣,最顯眼的是那件藍底滾著黃邊的圍巾。那人顯然是名妖族的青年。
洛雅跟這個人非常熟。
藍髮青年淡淡一笑。
「好久不見,洛雅。」
愣了好幾秒,洛雅才終於反應過來。她從未如此失態,更別提現在身為這個傭兵團團長的指導人。可是現在她不在乎那些。
就像過去他們每一次的見面,她同樣提起笑容,那是友人們最為熟悉、但現在傭兵團的人們從未見過的,亮麗耀眼的笑容。
「好久不見,洛斐。今天怎麼有空蒞臨?」
§
布朗寧並不瞭解洛雅。他自己相當有自知之明。
他會知道洛雅這個人,是因為不久前任職自己軍師的賽勒斯的推薦。在那以前,洛雅是誰、是什麼人、曾經做過什麼,布朗寧可以說是一問三不知。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賽勒斯會推薦洛雅指導他。那時聽到賽勒斯突然要他去找洛雅,他還真以為賽勒斯是想放棄他,所以隨便找個人把他塞給別人。
這個想法在知道洛雅是誰以後——尤其是在見到洛雅之後,才被他自己都感到愚蠢地丟開了。
洛雅是經歷過上個世代的人,而且相當優秀。賽勒斯的推薦不是沒有道理。不過相處至今,布朗寧還是不知道什麼方式才是與洛雅往來的最好方法。
對布朗寧而言,人族以外的種族是相當多謎團的對象。尤其相較於聖族,他覺得妖族、獸族跟夜族可能還比較好理解。雖然當他這樣向賽勒斯提起時,就被對方砸了一本如辭海般厚的「幻想大陸各國史」,要求他在三天內交出五萬字的心得報告……嗚嗚,這算什麼嘛!
有一次,布朗寧因為受夠了賽勒斯只要要求他交出心得或是罰抄,字數都規定萬字起跳,幾近崩潰的他抓著洛雅抱怨了一整晚。只是沒想到洛雅絲毫沒有同情他的意思,反而是勸他要好好回應賽勒斯的期待,因為賽勒斯會這麼要求他,代表對他的期望很大。
——問題是我不需要這種期望啊!布朗寧感到絕望地抱著頭無聲哀號。他只是一個擁有小小領地的傭兵團團長,只想過著和平安穩的日子,為了領地經營可以更加完善才請了一個軍師,怎料請來的卻是個夜叉!而夜叉請來的老師雖然不是母夜叉,卻不比夜叉不嚴格!
但是仔細想來,他仍然不瞭解洛雅。他確實知道了洛雅的身份、這個人的過去,但他仍然不懂對方。
就像現在。
「導、導師,這位是……?」
他疑惑地看了看從沒見過的藍髮妖族青年,顯然對方是洛雅的熟識,但他卻沒接獲任何洛雅友人到訪的消息。
「初次見面,布朗寧先生。」沒等洛雅接過話,藍髮青年先向布朗寧頷首,「我是『海皇傭兵團』的團長——海皇洛斐。今日是來拜訪洛雅的。」
海皇傭兵團——聽到這個名字,布朗寧連嘴都合不攏了。他聽過這個名字,不要說是在上個世代,即使是現在的時代也相當有名的傭兵團——海皇傭兵團,團長是名有著亮眼藍髮的妖族。
布朗寧訝然地望向洛雅,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是好時,總會有這種求救的舉動。
洛雅只是輕笑了笑。
「您太緊張了,布朗寧先生。」她與洛斐相視一笑,「這一位,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遲早也是會讓你們知道的事情,只是剛好在今天而已。」
布朗寧覺得心中有什麼地方遭受重擊。
§
「其實我覺得,比起指揮官,您更像個軍師。」
某日午後,在例行的討論結束後,賽勒斯忽然這麼說道。
對上賽勒斯沉靜的血紅兩眸,洛雅眨了眨眼,然後是如常的微笑。
「何以見得?」
賽勒斯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停頓數秒。
「您給我的意見,比給主上的意見還多。」
洛雅的笑容有些凝固。
「……這種說法好像我很多嘴一樣。」
「咳、失禮了,是我措辭不當。」尷尬地咳了聲,賽勒斯才再道,「我是指……比起作為指揮官的建議,您似乎有更多關於作為軍師的建議。」
洛雅沉默。事實上她給予布朗寧的指導,說穿了只是告訴對方要跟軍師好好配合、協商、不能有所隱瞞、盡量聽從軍師的意見、比起擔心軍師應該更加注意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是以軍師為主的建議,這些東西一旦把軍師賽勒斯抽掉,就全都不能用。反而是怎麼做才算得上是一名合格的軍師,只要是洛雅想得到的,她有空閒時就會向賽勒斯提起。
這麼說來,賽勒斯說得是沒有錯……跟著察覺到這點,洛雅的笑容擴大了。
「軍師大人,我坦白告訴您,我並不擅長教人。」她笑著說,沒有在意賽勒斯明顯訝異的目光,她緩緩往下道,「比起關於指揮官的二三事,我更懂得如何給一名軍師建議。關於我自己的事情我反而不懂得如何教人……但是,軍師的話,過去我的軍師常常,與我提到關於軍師與主上的合格與否……比起作為一名領導者,我比較知道該怎麼給輔佐者建議。」
「您的軍師是……」
「他和您與布朗寧指揮官一樣,是人族。」
迅速打斷賽勒斯出口到一半的疑問,洛雅對上他的血色兩眼,青空色的眼底不再有笑意。
「不好意思,我不想提及太多關於他的事情。」
要我在與他極為相似的人面前談論他的事情,對我而言太過殘酷。
§
「吶——吶——黑色的大人。」
D.D.從不稱呼布朗寧作「指揮官」,同樣的,他也從不稱呼賽勒斯作「軍師」。
賽勒斯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去果然是D.D.,他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什麼事嗎?D.D.先生。」
賽勒斯對D.D.沒什麼好感,從D.D.跟著洛雅一起到來的那一天開始一直是如此。
D.D.三兩下小跳步到賽勒斯眼前,接著他隨手一翻,秀出一疊撲克牌。
「來抽張牌,看看你的命運吧。」
「如果是想玩耍,您可以找洛雅小姐陪伴您。」
這個男人真令人費解……賽勒斯半歛起眼簾。他真的無法理解為何洛雅會帶著D.D.,這個作事情總沒規劃性、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一起行動。
「黑色的大人。」然而D.D.沒有讓路,反而進一步道,「你相信命中注定嗎?」
賽勒斯微微一愣。
「……有空相信那種不靠譜的東西——」
「不如先解決眼前的問題,是嗎?」
D.D.幾乎是搶答一樣地接過話。他看著賽勒斯像是沒有想到會被他說中的訝異神情,惡作劇的笑容裡好像藏了什麼不太一樣的東西。
「抽張牌吧!黑色的大人,不會有損失的。我呢……也是在用我的方式,想要解決眼前的問題唷!」
他想知道一些事情,憑藉一百多年前他的「本尊」教給他的,利用撲克牌的魔術伎倆可以做到的一些事情。
賽勒斯盯著D.D.看,雖然搞不懂這隻黑色的兔子葫蘆裡在賣什麼藥,在數秒的考慮時間過後,他還是伸手抽了張牌。
看著賽勒斯抽起的牌,D.D.在對方沒有察覺時,笑容摻進些許苦澀。
吶吶,我果然永遠都贏不過你。即使擁有與你幾乎相同的色彩,也仍然不是你的對手。
明明你已經不在我們這裡了,卻依然讓我敗得爬不起身。
§
布朗寧哭喪著臉,對賽勒斯說「怎麼辦,賽勒斯,我好像失戀了」。
賽勒斯原想嚴厲地唸布朗寧一頓,卻被對方幾乎哭出來的沮喪愁容堵得說不出半個字。
這突然之間是怎麼了呢?賽勒斯想半天想不到個所以然。先別說失戀,讓布朗寧戀上的人又是誰?他還真的沒聽說過。
「軍師大人,您今天走神得挺嚴重的。怎麼了嗎?」
在賽勒斯第五次走神後,洛雅總算提出疑問。賽勒斯雖然是年輕的軍師,但在策畫上有著不輸老練軍師的穩重周詳,像今天這樣三不五時就閃神,實在非常難得。莫非有什麼令他相當困擾的事情?
被洛雅這麼疑問,賽勒斯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他滿懷歉意地搖了搖頭。
「抱歉……是關於主上的事情。」
「主上……」呢喃似地重複了一次賽勒斯的話,洛雅提起淺笑,「您是說布朗寧指揮官?他又做了什麼讓您頭疼的事情了嗎?」
「說是、也不是……」賽勒斯看起來相當苦惱,隨後心一橫,決定將問題告訴眼前的人,尋求解決方法,「……主上說,他好像失戀了。」
「……是?」
洛雅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嗯?布朗寧失戀?他失戀為什麼賽勒斯要煩惱?
賽勒斯種重地嘆了口氣。
「應該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最近主上的作息有些混亂,連帶影響工作狀況,我認為這樣拖下去是不行的。」
「啊……這樣啊……」明白賽勒斯的顧慮是以領地為重,洛雅理解的同時又感到無奈,「所以,您想解決布朗寧指揮官的失常問題。」
「是的。」賽勒斯點頭,臉上的困擾沒有隨之消散,「但問題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解決主上這個問題。」
所以索性告訴我……我就會知道嗎?悄悄這麼想著的洛雅有些汗顏。
「主上和洛雅小姐相處得挺不錯的,想請問洛雅小姐對於這件事情有沒有看法?」賽勒斯問道,相當注意著用詞而看起來更謹慎,「例如說……關於主上喜歡的對象。」
想解決問題,就必須先知道理由。
但問到洛雅關於布朗寧喜歡的人是誰,她還真的毫無頭緒——但下一秒就冒出了一點頭緒。
欸……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好像不是有點糟糕而已耶。洛雅笑得有些詭異。
「……呃,問我嗎?」想到了一種可能性,洛雅的笑容有點尷尬,「那個……您剛才說,我和布朗寧指揮官相處得挺不錯……我想,我和他的關係的確相當融洽,所以……嗯哈。不知道這可不可以當作參考?」
賽勒斯微愣了愣,馬上就理解洛雅所指為何的他驚訝地瞪大雙眼。
§
總覺得情敵變多了。這是妖王護衛在來到傭兵團時,不知怎地第一個浮現在腦中的想法。
這個想法剛閃過腦際,就被他自己笑著揮開。情敵?哪有那種東西。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情人,何來情敵之有?
他悄悄來到這個位於人族與獸族國境交界處的領地,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而來,更沒人知道他今天來訪此處。
這個驚喜應該很有價值吧?他想。躲在別人家屋頂休息實在很沒面子,不過沒辦法,各種方面來看他都太顯眼,若要隱藏行蹤,他能做的選擇非常少。
休息夠了,他揚起笑容,再次展開翅膀,往城鎮中心的領主府邸前進。
經過的每一處、每一區、每一條路,隱隱都有認識的那個人的影子。他感到有些意外。沒想到那個人在協助這個領地經營上非常盡心盡力,若非如此應該不會看到她經手規劃過的影子。
若要問從何時起放不下對方的人換成他,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除了他的王以外,他多了一件掛心不下的事情,但現在對方的選擇總是將自己推開。
他們的關係從未更進一步。雖然沒有退後,卻也只是停在那裡。
§
結果引起了異常大的騷動。
當那人展翅從窗戶闖入辦公室時,洛雅僅僅是愣了愣。她沒什麼太大的反應。雖然許久不見,不過她還算是很習慣這種情況的……不管過了再久。
只是很可惜的,辦公室裡不是只有洛雅一個人……認真說起來,這裡其實也不是洛雅的辦公室。為什麼這個男人會知道自己在這裡?
「堂堂一名妖王護衛,搞得像針對此領地軍師而來的刺客、還是哪裡來的闖空門的義賊,不覺得拙爆了嗎?」
在騷動擴大、可能會因為各種誤會釀成一些危害以前,洛雅刻意選擇懶洋洋的語調,格外強調自己與對方認識的事實,還有……對方的身份。
原先警著的賽勒斯驚訝地看著洛雅,他從未見過洛雅這副懶散的態度而略感吃驚。然後他看向闖入的男人,好一會才明白過來對方的身份為何。
那個男人只是揚起無辜的笑容。
「我只是想給小東西一個驚喜。」
「你可以選擇別種方式的驚喜,好過於造成任何騷動。好歹要留給妖王陛下個面子吧?會給人笑話的。」
「吾王不會介意的。」
「但是我會介意。」
明明房間的主人是賽勒斯,卻被這兩個人當作像不存在一樣。找不到插嘴的時機,賽勒斯只能看著眼前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
闔上文件,洛雅這才正眼看向剛才闖入的男人。
「突然今天跑來是什麼事情?肯恩。」
然後賽勒斯想到了一件事情。
傳聞中在上層貴族裡,有位與妖王護衛——肯恩關係親密的女性,身分不詳,外人流傳的名字是「賽依蓮」。
並不是從未想過那人並非妖族,即使如此賽勒斯仍有些難以相信地望著洛雅。接收到前者視線的白精靈只是回過頭輕笑了笑。她大概可以猜到對方愕然的原因是什麼。
「請我來傭兵團坐了這麼久,連我的一點底細都摸不清楚嗎?」
左腳跨到右腳上,洛雅兩手交疊、手肘靠在自己大腿上,賽勒斯錯愕的神情讓她的笑容更加擴大。
「作為軍師,你還嫩得很呢!軍、師、大、人。」
§
洛雅只是沒打算與他們為敵。
多次與洛雅深入交談的賽勒斯相當清楚這件事實。對方雖然同意協助他們,卻並非同等地喜歡他們。而事實上若要摧毀傭兵團,洛雅的機會多的是。
但她沒有做。
或許只是這個傭兵團還沒有那種價值,也或許只是單純對她不構成威脅——不過不論如何,既然她答應出手協助,至少可以就這點將對方看成友方吧。雖然如此也不能完全對洛雅放心……只是……
賽勒斯自己心中存有著疑惑,他發現他下意識不將洛雅判定為必須防備的對象。每每發覺這件事情,總令他相當苦惱。
洛雅不是很喜歡布朗寧。儘管不清楚原因,賽勒斯還是看得出來的。
但是,洛雅選擇幫助他們——這個理由,賽勒斯並不明白。
嚴格來說,洛雅雖然是很堅強的夥伴,卻同時是最危險的因素……看著與現任妖王護衛平和交談的精靈女性,賽勒斯沒有搭上話題。也無法插入話題。曾經耳聞「賽依蓮」與妖王護衛有著密切私交,現在看來那個傳聞果真不假……不過他倒是真沒想到,「賽依蓮」就是洛雅這件事情。
「這位就是傳說中的軍師大人嗎?」視線忽然落到賽勒斯身上,肯恩的語調輕鬆隨意,卻有著讓賽勒斯無法忽略的一絲危機,「嗯……難怪小東西會留在這裡呢。」
這話是什麼意思?無法理解肯恩的意思,賽勒斯正在思考該不該對此追問,洛雅卻搶在他之前提著燦笑開口。
「你故意的。」
賽勒斯望向精靈女性。他發現洛雅雖然是笑著的,周遭的氣氛卻變得冷冽刺人。
肯恩完全沒有受到這份變化影響,他的笑容依然輕鬆自在。
「妳指什麼?」
「少裝蒜。」洛雅笑著,眼睛微微瞇起,「除了你跟妖王陛下、以及蓋亞公爵,沒人會擅自動到我的消息,更罔論是推薦、甚至是提供見到我的方法。會這麼無聊做這種事情的人,除了你之外不二人選。」
眼尾瞄了眼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的賽勒斯,洛雅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你是在知道這一切的情況下,把我的消息送出去,否則我今天不會在這裡。」
要不是肯恩偷偷把洛雅的訊息送到布朗寧——或者該說是賽勒斯的手中,洛雅今天也不會在這個傭兵團擔任輔助者的角色。這是洛雅非常明白的事情。
§
如同肯恩瞭解洛雅一般,洛雅同樣也瞭解這個男人,可能在哪裡背地為了那些目的而做了些什麼。
要問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們同樣在意對方——只是,早已錯過可以互許生死的時機吧。各自堅持的東西,總是沒有交集的時候。
「導師跟肯恩先生是……」
實在在意到不行,布朗寧終究是問了這個問題。妖王護衛突發性地造訪造成領地一小片混亂,雖然最後在洛雅的保證下算是平安落幕,但環繞在這名指導者身上的謎團愈來愈大,甚至開始一些奇妙的傳聞。
例如說,洛雅是聖族的叛逃者,被妖王收留才會待在妖族。
例如說,洛雅表面上效忠妖王,其實是聖族的臥底。
例如說,洛雅待在傭兵團的目的不單純,總有一天會為傭兵團帶來不利的狀況。
例如說,洛雅解散傭兵團的事情是假象,其實她暗地裡仍領導著一個團體。
例如說,洛雅與肯恩關係之親密……
早就猜到會被問這個問題,洛雅倒是很不以為意。畢竟之前已經和賽勒斯猜測過布朗寧「失戀」的對象是她……若此事屬實,那他會在意洛雅和肯恩之間的關係,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之所以洛雅完全沒有把自己跟肯恩的關係不明朗列入布朗寧會詢問的考量範圍中,是因為她知道對方還沒成長到會針對這點而進行詢問。懂得這麼做的是他的軍師。
……仔細想想,以前這種事情,好像也都是軍師在負責的……
「沒什麼特別的,硬要說的話就是舊識。」
話說到這裡洛雅頓了頓,她聽到腳步聲由遠而近,算了算時間應該是賽勒斯來找布朗寧的時候……那麼還是把話繼續帶下去吧。
「他曾經以我的保護者之身份待在我的傭兵團裡,所以您要認為他是我的保鑣也行。他似乎以此為樂,現在也依然那樣自居的樣子。」
「竟然能讓妖王護衛成為妳的保鑣……」
顯然這個答案令布朗寧大感吃驚。因為門沒關好而直接推門而入的賽勒斯也聽到洛雅的話,他意外地微微睜大兩眼。
洛雅笑著聳肩,視線飄往賽勒斯身上。
「嗯,大概就是這樣吧,剩下的就不是你們應該知道的事情囉……然後軍師大人,就算門虛掩著,你也該敲個門才進來!給我重複敲門等我應聲才准進來十次!」
§
賽勒斯想,比起布朗寧,洛雅對他的要求似乎較為嚴苛。這應該不是他的錯覺。
明明是請洛雅來做布朗寧的指導者,怎麼不知不覺間自己好像成為了才是被指導的那個呢……忍不住在心底困惑著,賽勒斯還是認命地處理洛雅指定的作業。
『你這樣子,連個「合格的軍師」的邊都搆不上喔。』
或許是被洛雅這句話刺激到了,賽勒斯對洛雅出的題目從未有過怨言,甚至會想盡辦法做到最好。可能是自尊心,也可能是某個競爭心態,他期待當洛雅看到他達到預期之上的成果時,會有怎樣的訝異表情。
只是賽勒斯發現,洛雅並非對他的表現表現意外或失望,而是滿滿的理所當然——就像是在說他的表現水準是理所當然該有的一樣,以及、一點點的……寂寞。
雖然不是很明顯,但賽勒斯確實察覺到了……這名精靈望著他的視線,有著淡淡的……孤寂。
為什麼,會感到寂寞呢?賽勒斯發現他對此感到好奇。明明洛雅身邊有D.D.——這個身份成謎的獸族魔導師陪伴、妖王護衛有空就會跑來給她個貼身保護、身後人脈廣泛到深不可測。她絕對不缺朋友。那麼到底……這份寂寞從何而來?
例行的檢討報告結束,賽勒斯斟酌著該不該問洛雅這項關乎到私人的問題——這不符合他的原則,竟然想當著對方的面探詢對方的隱私……然而這件事情上,他隱約覺得直接問道本人是最好的。
只是沒想到在賽勒斯開口詢問以前,洛雅丟了另一個令他感到措手不及的問句。
「你什麼時候要離開?」
賽勒斯錯愕半天。
「什麼?」
「你已經準備要離開了,不是嗎?」望著賽勒斯的愕然,洛雅反而一臉意外,「我以為你已經著手策畫了……我相信不用旁人提起,你已經發現了吧,布朗寧害怕你……甚至比起你,他反而更信任我……這個隨時約到期就要走人的我。比起軍師,他反而更加傾向不會長久待在這裡的我。失去這份信任,你還會想堅持待在這裡?」
賽勒斯沉默。洛雅所言屬實,他更是清楚這件事情。他對布朗寧的態度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沒變過,反而最近布朗寧開始避著他、甚至疏遠他……相對的,找上洛雅的次數與時間增加了不少。一開始賽勒斯還以為布朗寧有積極向上的念頭,但觀察一段時間以後發現並非如此——因為布朗寧依然故我,仍然那般懶散不積極、毫無野心,甚至逐漸怠惰起來。
失去信任這一層關係,賽勒斯同樣對布朗寧大感失望,也的確開始有著手計畫離開此地的打算。
從賽勒斯的沉默,洛雅知道自己說對了。她盯著沉默的軍師,緩緩吐出一句話。
「……軍師大人,如果你有這個打算,最好更加謹慎一點……我必須說,布朗寧指揮官雖然天真,但他並沒有我們乍看之下以為的……單純沒有心機。」
§
洛雅知道她對賽勒斯的關心簡直超支了。
她既然能發覺賽勒斯想離開的想法,布朗寧沒有道理不行。畢竟與她相比,布朗寧才是真正與賽勒斯相處更久的人。若他完全查知不到賽勒斯的異常,先不管他是不是名合格的指揮官,到那種程度的話可是連個領導人都算不上了。
賽勒斯幾乎是領地的核心支柱,他握有所有關於領地與傭兵團的資訊與各項資源,如果布朗寧還是個領主,他不應該放賽勒斯順利離開——從他不信任賽勒斯這點開始,兩人早已形同陌路吧。
但有趣的是——洛雅唇角微微勾起。
饒是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布朗寧竟然信任她到幾乎是可以把自己賣了的地步。
該怎麼說呢,愛情是盲目的?連洛雅都覺得相當不可思議,布朗寧除了幾乎對她言聽計從之外,連賽勒斯好像偷偷要離開、不知道該怎麼阻止對方等事情都拿去和她討論——更讓洛雅訝異的另一件事情,是布朗寧完全沒有打算挽留賽勒斯,而是想著要將賽勒斯「處理」掉。
這個年輕人,真的有點出乎意料。回想不久前跑來找自己討論賽勒斯的事情的年輕指揮官,洛雅的嘴角更加往上勾。
但是,布朗寧尋求討論的對象找錯了。
「指揮官。」明白洛雅打算的D.D.從後面抱住對方,聲音細柔卻清晰,「我真的覺得……我們這樣,管太多了唷。妳確定要做嗎?」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D.D.。」拍拍身後黑兔子的頭,洛雅笑著應道,「我也覺得我管太多了,不過……先觀察一下布朗寧想怎麼做吧!我也有點好奇……這兩個人會有怎樣的攻防戰。」
還有,賽勒斯到底能做出怎樣的應對……洛雅歛眼。
賽勒斯不是那個人。洛雅一直都知道,也總是這樣告訴自己。
但是,她總是忍不住會去比較——或許她仍然在期待,期待著哪一天,賽勒斯可能會「恢復記憶」的那一日吧。
§
有時候,事實就是會措手不及地殺到眼前來。
看著眼前的金髮男性,洛雅相當訝異自己居然還能掛著笑,更令她自己吃驚的是自己居然沒有掀起任何殺意。
「……傳令兵跟我說有客人到訪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
更奇怪的是傳令的士兵竟然跟她說「那個人說只要告訴您『傑洛德』這個名字,您就會見他了……是一個奇怪的男人。」這雖然讓洛雅感到匪夷所思,但她仍然婉拒布朗寧的同行請求,難得帶了D.D.一起,去會客室見那個「奇怪的男人」。
洛雅覺得最讓她自己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見到眼前的男人,她只有滿滿懷念的感覺。
「……我說你啊,就不怕來到我眼前被我一槍劈死嗎?搞不好你是我最不想要看到的那個人喔?」
而且,竟然還「記得」一切呢。
那個與記憶中似曾相似的燦爛笑容沒有刺痛洛雅的眼。青年爽朗的笑容算是罕見地帶給她些許暖意。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我也只能認了吧!」青年的話聽上去沒有半分虛假,他看著洛雅,燦笑轉為淺笑,「……妳給人的感覺,變了很多呢。」
「那當然。你以為『你們死去以後』到現在過了多久的時間了?」走到青年正對面的沙發坐下,一面招呼黑兔魔術師跟著過來的同時,洛雅對青年回以笑容,「……我在那以後沒有追查可能會找到你們的相關線索,現在會在這個傭兵團裡對我而言也只是意外……你怎麼來到這裡的?或者我該說……你找過你主上了?」
有些意外洛雅竟然問得如此直接,青年愣了愣,大概是介意洛雅的心情,他的笑容變得有一點不好意思,以及染上些許歉意。
「……我啊,一直都記著的,關於主上的事情……是我主動去找他的。」
§
可能是時間的力量吧,洛雅發現她對一些事情的接受度意外地高。
例如說,「傑洛德」帶著記憶轉世、並主動去找上洛斐的事情。
例如說,「傑洛德」會主動與她接觸的事情。
說不感到不公平是騙人的,但洛雅沒有尋對方出氣的念頭。除了那沒有意義之外,她猜或許是她稍微能夠放下了吧。而除了金髮故人的事情之外,眼下她還有比較麻煩的事情需要處理。
「……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布朗寧指揮官。」
洛雅覺得她沒有生氣,但語氣不受控制地刷冷。在她面前的是頭低得很低,不敢與她對上視線的布朗寧。
放下手中關於前一場戰事的戰報,洛雅覺得有些疲憊。她一手扶上額際並嘆了口氣。這種損失完全不在預料之中啊。
「您知道這次出征導致這個結果的主因嗎?」
布朗寧依然低著頭,洛雅猜他應是非常清楚,只是不敢說。看著這樣的年輕指揮官,洛雅又嘆了口氣。
「您不願配合軍師大人的計策行動,硬是擅自帶上那三個小隊深入敵陣,結果您說說您失去了多少兄弟呢?」
布朗寧跟賽勒斯關係不和早已不是新聞,但鬧成這樣未免太過分了。洛雅皺眉。布朗寧並非無傷回來,事實上現在他全身多處都纏有繃帶,但相較此次出征的損失,他的傷勢輕到不可思議。其實他擁有過人的好運嗎?
洛雅不知道布朗寧只是單純不信任賽勒斯、還是急於想證明即使沒有賽勒斯他也能帶著勝利回來,不管是哪樣,顯然這次出征雖然是勝利,卻是悽慘的勝利。
太多不必要的犧牲了。
「我是怎麼教您的?軍師大人平常又是怎麼和您說的?布朗寧指揮官,您必須知道,您這次的行為不只是拋棄軍師大人對您的信任而已,您同時背叛了我的指導,亦背叛了那些相信您、追隨您而來的將士們,還有失去他們的家屬們。」對著看起來幾乎要哭出來的小領主說重話,洛雅沒有心軟,相反地她更加在意自回來後就將自己鎖在房內不出來的賽勒斯。她瞇盯著布朗寧,「為什麼要如此無謀?」
「我、我只是……」布朗寧的聲音沒有底氣,滿是心虛,「如、如果真的出了什麼問題……我以為導師會……」
「我會及時出手救援?您這是把責任推卸到我沒有伸出援手之上嗎?」這真是……洛雅挑眉,「布朗寧指揮官,您是不是忘記了,您的軍師不是我,我只是指導者。」
「不、不是的!我沒有推給導師的意思!可、可是導師、軍師的——」
「我不會成為軍師。」在布朗寧說任何話以前洛雅打斷了他,清空色的雙眸透漏著無可妥協,「我不會成為任何人的軍師。您想要在賽勒斯離開之後讓我接任軍師一職嗎?您沒有問過我呢,年輕的指揮官。」
你甚至不知道我是為什麼會留在這個領地裡,會不會太搞不清楚狀況了?托腮盯著布朗寧看,洛雅第一次有了她真的遇上大麻煩的感覺。
§
「……我都不知道你對洛斐以外的人有興趣啊。」
望著眼前那曾在百年前於幻想大陸掀起大片混亂巫妖之王,洛雅有些訝然。
「誰對這個孱弱的人類有興趣了!」巫妖夏洛特對於嚇得腿軟坐在一邊的布朗寧相當不屑,顯然他也確實對布朗寧一點興趣也沒有,他瞪向洛雅,「我要找的是妳!」
「找我做什麼?」洛雅難得感到錯愕,「現在又沒有夜魔女,你自己也說過你對現在的煌天帝國不感興趣,今天卻忽然特地駕臨,我真的想不透你的思路。」
「呵,在無知之地待久了,妳也墮落至此了嗎?」夏洛特冷哼了聲,接著朝洛雅伸出手,「都過了一百二十年有了,妳也差不多該收收心,全心全意協助我了吧!」
什麼跟什麼?洛雅微微瞪大眼,當然在一邊的布朗寧的心情就不是「小感驚訝」可以解釋的了。
這個男人不論過了多久都這麼會給人添麻煩啊……真是的,麻煩只要帶給斐就好了啊。默默在心底想把這份「麻煩」推給洛斐,洛雅表面上則是慣例地提起笑。
「我不記得我們之間有這份協定了。」
「妳上一次拒絕我的邀請,理由是妳的軍師和妳的傭兵團。」彷彿早就料到洛雅想說什麼,夏洛特沒有因為被拒絕就歛起笑,而是接著往下道,「現在妳已經沒有那些理由了,我也給了妳一百多年的療傷期,這樣總夠了吧!何必再考慮呢?像妳這樣的人,不該埋沒在這種地方,妳自己很清楚!」
這什麼跟什麼啦?聽著夏洛特的發言,洛雅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嗯,療傷期?虧夏洛特講得出這種話……所以她現在應該要先感謝面前這個男人難得的貼心,還是該吐槽就算要選擇工作也不會去他身邊啊?
「洛雅小姐——主上!」
就在這時,因為亡靈生物突然出沒造成騷動,為了趕緊確保領主與指導者安危的賽勒斯,領著數名弓兵精銳趕到開了半邊天的指揮官辦公室。先看到洛雅才看到布朗寧的他,毫不猶豫地喊了後者一聲「主上」,接著便指揮弓兵隊將箭指向夏洛特,以示威嚇。
「別衝動,軍師大人,你們都別動。」
明白這陣仗對巫妖王夏洛特不構成任何威脅,甚至可能會令夏洛特心情不好而反過來造成自己人傷亡,洛雅先行下達阻止的命令,在眾人驚疑不解的目光之下,她索性不對夏洛特的身份保留。
「我想看到軍師大人,你就明白我之所以在這裡的理由了。」毫不意外看到夏洛特難掩驚訝的目光,洛雅瞥了眼賽勒斯後繼續盯上巫妖的金色雙瞳,「就當作我找到新的拒絕你的理由吧!夏洛特。當然還是老話一句,動到我的人,跟與我為敵是一樣的意思。就像當年……你用嘲諷之星對準賽凡提斯一樣。」
今天的她,總算可以將自己軍師的名字說出口了。
§
本來以為夏洛特的出現應該是讓自己不用繼續待在這裡的,然而出乎洛雅意料,她被挽留下來。
——被挽留下來其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讓她意外的,是挽留她的人居然是賽勒斯。
「搞不好我只是對你們做做樣子喔?」挑眉望著桌子對面的黑衣軍師,洛雅的口氣相當不以為然,「其實我跟夏洛特確實是共謀,只是為了讓你們聽話才故意做出那些發言之類的……趁早把我送走才是明智之舉。不是嗎?」
「您說的確實沒錯。」沒有否定洛雅的言論,賽勒斯點了點頭,而後他抬眼直視白精靈青空色的雙眼,「我也知道,只要您想,您隨時都可以弄垮這個地方。但您沒有……反而接受我們的邀請,甚至直到現在還待在這裡,不是剝奪這裡的資源,反而為了領地的發展做出付出。」
洛雅說的有理,但賽勒斯並非是只看一件事情就妄下定論的人。洛雅與夏洛特的關係確實必須注意,但這不代表她對領地的貢獻是該被忽略的——賽勒斯是這麼認為的。
從賽勒斯的話中明白了他的用意,洛雅停下書寫的動作。
「軍師大人,您似乎很相信我?」
說起來從最開始好像就是賽勒斯得到消息以後對布朗寧做的推薦……洛雅忍不住皺眉。她本來就不怎麼瞭解賽勒斯,尤其加上這個男人跟那個人實在是,太過相向,以至於讓她不願太過親近。只是沒想到,賽勒斯似乎微妙地對她抱持好意。當然不是布朗寧那種……嗯,但洛雅可以感受到賽勒斯的好意。
被洛雅這麼疑問,賽勒斯卻似是困擾地皺起眉頭。
「您也這麼覺得嗎?」
「嗯?」
這反問是什麼意思?感到不解的洛雅跟著也皺起眉。她盯著賽勒斯沒有說話,等對方接下來的話語。
只見賽勒斯的表情有些尷尬。
「我也覺得很沒道理,但我很直覺地認為,您是可以信任的人。」
沒有道理——然而洛雅卻知道那份道理何在。
在聽到賽勒斯這句話的瞬間,洛雅認為她不能繼續待在這裡。
§
洛雅曾在心底做過很多次關於他們分離情境的想像。
一同出陣的戰死、病死、幸運地活到壽命盡頭的老死。各種死亡的情境她都設想過。因為那是理所當然、不可能迴避的事情。她習慣對可能發生之事做各種模擬,確立心理建設,待事發之時讓自己不會難以接受現實。這是她最為擅長、卻仍略遜她的軍師一籌的,沙盤推演。
她下過決定,無論如何都不會比軍師還要早離開人世。
卻從沒想過對方會在自己沒有看到的地方死去。
她還記得當時看到軍師的遺體被運回來時,圍在自己身邊的傭兵們是多麼難過、並替自己感到緊張。他們都知道他們的指揮官有多重視她的軍師,甚至還曾經發過狂言,動到她的軍師就是與她為敵,她會不計代價行使殲滅手段。還因此被軍師狠狠教訓了一頓。因為發言不夠謹慎。
做為一個指揮官,不能只顧著一個小小的部份。必須綜觀全局。
軍師僅是輔助。軍師不可能永遠伴隨指揮官。他說過,她說她知道。他們都明白。
種族就是無法翻身的惡劣玩笑。更差勁的是,她就這麼愚蠢地掉入了壽命差距的陷阱。
巫妖曾用不屑的語氣問她,若真這麼重視她的軍師,何不乾脆把對方變成夜族,或者投靠他,讓他直接把軍師殺了變成不死生物送回來給她。
他們的討論沒有結果。因為她以武力作為回答,在軍師回來以前把巫妖轟出了她的辦公室。
那時的洛雅拒絕回答,有一大半是在她思考之前下意識便回絕了。以武力。
不久後她懂了為什麼她拒絕巫妖的提議。
當對方不再是對方時,她認識的那個人可能從本質上改變時,他們認識的仍是彼此嗎?
如同她與巫妖的曾經。當那名曾經的少年捨棄人類的身分那一刻起,少年就不再是她認識的他。
洛雅承認,她或許只是害怕改變而已。當那個人不再是那個人時,同時意味著她必須親手了結。儘管情感上再怎麼不願意。
這種分別方式不會比較好。因此她拒絕。
卻怎麼也沒想過,他們的分別是那種無法最後互相道別的形式。
「親愛的?」
聽到這個聲音,洛雅恍然間才曉得自己作了夢。很長、很久、關於過去的夢。她曾經最美好的夢境,如今使她陷於深淵無法自拔的噩夢。
「妳還好嗎?」
D.D.的聲音一如往常。這個從未改變過的黑兔魔術師,儘管是人造生命,卻意外地總能在這種時候安撫洛雅不安定的情緒。他有些擔心地看著眼睛雖然張開了,卻仍一臉半夢半醒的金髮精靈,睡前便褪去手套的右手撫上對方的左頰。
「……親愛的?」
「……D.D.。」
洛雅的語氣聽上去滿是倦意,但至少證明了她認出眼前的黑兔子,沒有錯認成他人。
「是的,是我唷。」帶著小小的不安,D.D.小心翼翼地盯著對方青空色的眼瞳,「妳還好嗎?看起來相當不舒服。」
然後D.D.一時間語塞。
其實不需要睡眠的鍊金人偶,在獲得「心」以後,偶爾會為了保護「心」而自主進入睡眠狀態。但即使如此,身為鍊金人偶的D.D.是不明白所謂的「夢境」。
於是D.D.只能憑藉他所擁有的知識,以其對洛雅的現況做出推測,並將猜想問出口。
「做噩夢了嗎?」
然後他看到洛雅兩眼微微睜大,青空色的眼瞳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匯集著,而她死命地不讓那些東西落出來。
啊啊。金髮精靈低聲笑了。她將自己埋入黑兔子的懷抱裡。
「親愛的?」
「怎麼辦呢。D.D.。」
她有一個瘋狂的願望。在那個人逝去之前就一直存在著的狂想。因為那個人絕對不希望看到她這麼做,於是她強迫自己忽視那份願望,假裝拋棄了那件瘋狂,告訴自己現況就是最好的。
為了維持「平常」。是的,她一直都在偽裝——假裝自己是「正常人」。
「我也不知道來到這裡是不是正確的了。或許真的是錯誤的也說不定吧。」
假使同樣的問題再放到眼前來,洛雅想她仍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或許。
「怎麼辦呢,D.D.,我想我有點不行了也不一定。」
她無法肯定。因為全部都只是假設。而對於既定事實的假設一點意義都沒有。
她不同意巫妖的提案,但她會承認,在這點上巫妖與自己簡直是一個樣。他提供的選項正是自己心底的瘋狂。
有些東西,選擇就放在那裡了,在某些情況下不論如何,就是有可能不擇手段將之實行。那怕欲強留下來的東西本質將會改變,那怕那再也不是自己過去所認知的事物,那怕只是個空殼,更是無窮說不上的空虛——就算如此,都會想強行將之綁在自己身邊。
因為可能只剩下那個東西是能夠被自己擁有的了。
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還奢求什麼呢?
§
啊啊,賽凡提斯,賽凡提斯。
在認識你以前我就並非正常。認識你之後我更是把我那瘋狂的一面封閉起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察覺,如今也無法向你詢問。因為你已經不在了。
所以我也無從問起。
要是我干涉到這種程度,假若是你,你會怎麼看?
但我還是要說,這都是你害的。要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會做這種事。
偏偏我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了你,結下了在那以後直到現在、甚至更加往後的事情。
所以。
「導、導師……」
年輕的指揮官倉皇失措。
「洛雅小姐……」
年輕的軍師略顯狼狽。
閃著銀色光芒的長槍直指著布朗寧。洛雅沒有想從賽勒斯身前移開的半點念頭。
預料之內,該發生的事情終究發生了。讓他們稍感意外的只是,布朗寧早已具備足以戰勝賽勒斯的實力,平常被賽勒斯打得趴在地上喘不過氣的表現簡直是假象。
好像有一半確實是演技。
但不管真相為何,她都在布朗寧對賽勒斯下殺手的那一瞬介入、反過來壓制布朗寧。
「賽勒斯。」臉上沒有平日的笑意,洛雅的語調很淡,「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
「殺掉?放過?選一個吧。反正你都是要走,我也無法不插手。」
D.D.早已聽令在外等候接應,現在她只要解決這邊、送走賽勒斯,讓布朗寧永遠無法再對對方出手就好。
擔心賽勒斯洩漏領地情報?就不擔心她反捅他一槍嗎?
「你要我殺掉布朗寧,我就替你除掉他。反正領主這個職位總是找得到人頂替的。不幸絕後了也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情,相信能找到比布朗寧更勝任此職位的能人的。」
「洛雅小姐!」
這回喊著洛雅的不是賽勒斯而是布朗寧。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兩眼,彷彿在問洛雅為何背叛她。
「我們明明就沒有同盟。」白精靈女子冷冷一笑,「我從沒說過要協助你。」
拔掉敬語,洛雅撤收了扮演指導者時的姿態。事已至此,她沒有必要再繼續扮演模範導師。
「賽勒斯,你的選擇?」
她笑瞇起兩眼看向滿臉困惑的年輕軍師。對方一定想不透為何自己會出手幫他,甚至還在徵詢他的意見。
當然她沒義務向對方說明理由。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時候隨興而來任性為之,為何非得提出個理由?
就算有也不想告訴你。
§
「固執的女人,真是麻煩。」
「固執的男人也不見得討喜。你沒資格說這種話。」
送走賽勒斯後,洛雅讓D.D.先回月牙之里、打發了在她看來是為了消磨時間而假殷勤的妖王護衛,悠悠來到現在已成古蹟的黑之塔。她沒有特別想要找誰,即使她確實想過來這裡就有很大機率遇上某名……老朋友。
好吧,他們在某方面來說勉強可以說是朋友吧。或許。
百年前襲捲大陸的巫妖,如今也只是茶餘飯後時會被提到的歷史之一。早已對現今煌天帝國沒有眷戀、也不願干涉世事的巫妖夏洛特,懶洋洋地一手撐頰,背靠在歷經多年嚴重風化的石牆上,盯著由塔頂往下眺望一切的白精靈女性,習慣性出言諷刺,然後依照慣例被以同樣的方式回嘴。
這是他們習慣的相處方式,也算是一種友誼的象徵。儘管他們都不認為雙方之間有什麼樣的友誼存在。
「妳不追上去?」
夏洛特沒有明指,但顯然他所說的是賽勒斯。洛雅曾因賽凡提斯而與他反目、百年後又因賽勒斯而拒絕他的邀請,如果是百年前的他,肯定會因為洛雅的毫不妥協而惱火。如果是百年前的話。
「何必?」洛雅搖搖頭,語氣一派輕鬆,「他不屬於我。」
他不是賽凡提斯,我也不能追著賽凡提斯的影子待在賽勒斯旁邊。這不管是對他還是賽凡提斯都不公平。
巫妖聞言冷嗤。
「所以妳現在還有拒絕我的理由?」
精靈聞言笑了。
「你是要邀請我去環遊世界的話,我想我是可以撥個幾年的時間陪你吧。前提是你有辦法打發妖王陛下與他的貼身護衛?」
巫妖眉間的皺褶增加了。
在洛雅無牽掛時要她接受邀請不是難事,難的是在她身邊的人會不會放行。
如果可以,夏洛特索性直接派亡靈大軍淹了月牙之里就行,偏偏這女人現在算是妖族那邊的人。
「……固執的女人,超級麻煩。」
「彼此彼此,你也幾乎可以跟老頑固這個名詞劃上等號了。」
「還遠遠不及妳。」
「你想吵架的話我是可以奉陪。我們多久沒來打一場了?」
只是小打一架的話,規模應該不會波及到哪裡去吧。黑之塔的頂端……頂多不小心把這塔給弄塌了。
夏洛特勾起笑,那是難得感到有趣的笑容。巫妖的嘲諷之姿。
這片大陸上如今能讓他提起興趣的事物所剩無幾。
§
十年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最後洛雅沒有手刃布朗寧,因為賽勒斯反對。對她來說布朗寧是死是活都無所謂,只是永絕後患的差別,但既然賽勒斯不希望,她就不做。反正她有的是方法讓布朗寧永遠無法對賽勒斯出手。
在那以後洛雅送走賽勒斯、替對方鋪好後路、「叮嚀」布朗寧不要妄想對賽勒斯動手,之後她帶著D.D.回到月牙之里,再度過起她的隱居生活。
然後時光飛逝。
雖說是在深宮過隱居生活,洛雅平日只要想去外頭走走的話還是會跑到下城去晃晃,甚至乾脆找間酒樓小啜。她相當鍾情月牙之里的酒類,尤其妖族將領們向她推薦的酒樓更是相當可以信任,品質絕不會差。
但她怎麼也沒想過,會在她常去的酒樓遇到黑髮軍師。仰頭看著那眼底也閃過一絲訝異的紅瞳,她沉默數秒後才想到該打招呼,於是她揚起笑容。
「……好久不見。」
「很久不見。」
儘管雙方似乎都對這個情形始料未及,但這不影響他們彼此敘舊。
……有舊可敘的話。說到敘舊他們可以說什麼啊?布朗寧的事情?想想那名年輕指揮官的事情,洛雅印象中對方似乎在幾年前就沒落了,到底領地最後被他帶得怎樣……這不是她想關心的事情,所以她不知道現況。總之先請對方坐下了,但有些困擾沒話題會讓場面很乾的洛雅下意識輕扯了扯隨身攜帶的項鍊上的戒指,總之先把手上的酒喝乾吧,這樣想著的她準備一飲而盡杯中的酒。
賽勒斯的目光跟著洛雅手的動作落到她的胸前、那枚串在頸鍊上的戒指上面。
「妳把那對戒指都帶在身上呢。脖子上弄成項鍊的那個就是右手食指上那一個的另一只對戒吧。」
語不驚人死不休大概就是這樣吧。完全想不到賽勒斯會出此言的洛雅驚恐得人生第一次毫無形象地一秒噴酒。
「你、咳……你!?」
到底是該先整理儀容還是先追問賽勒斯為何會這麼問都有些錯亂,洛雅驚愕地瞪著臉上勾起微微笑意的黑髮青年。
因為這對戒指的事情,應該除了D.D.跟賽凡提斯以外沒人知道了。
可能是因為洛雅的反應太有趣,賽勒斯忍俊不住,但他沒有真的笑出來,僅是勾著嘴角,弧度變得明顯。
「三年前,我去魁皇自治區拜訪魁皇陛下,卻沒想到在遇到傑諾斯時發生了點意外。」
說到這裡,賽勒斯頓了頓,微笑莫名地有些尷尬。
「……所以我想,這個結果應該是意味著,『前世的記憶甦醒了』。」
喔,很好,這真是太好了。一邊擦拭一片狼藉的桌面,洛雅完全笑不出來,心底連罵了好幾句髒話。
這是什麼見鬼的事情!
§
釐清了狀況,總之就是在三年前,賽勒斯前往魁皇自治區時,因為傑諾斯誤觸的「一點意外」,而覺醒了「前世的記憶」。
……儘管因為賽勒斯與賽凡提斯非常相似,洛雅還真沒想過賽勒斯真的是賽凡提斯的轉世一事。畢竟對方過去並沒有賽凡提斯的記憶,她自然也沒打算將兩人混在一起看待。
但這也太超乎意料!傑諾斯到底幹了什麼?回頭一定要好好找他問個清楚!
「嗯,我懂了。」不管是什麼原因,事實都是事實、不想接受也不會變成非事實,洛雅硬著頭皮點頭,「所以你的前世是賽凡提斯、我過去的軍師,現在你擁有賽凡提斯的記憶,知道了我做為指揮官時期的事情……因為恢復記憶所以才來找我?雖然事經三年。」
「是的,主上。」
賽勒斯這聲「主上」喊得一點猶豫也沒有。
洛雅忍不住皺眉。
「就算你有了賽凡提斯的記憶,你也不是賽凡提斯。我現在也已經不是指揮官也不是領主了,你就算對我喊著主上也沒有意義。」
這個人不是賽凡提斯。
她對自己講過千萬遍,為的是不要將對方與過去那人混淆。當初洛斐遇到傑諾斯時想必也是這種心情吧,即使對方擁有過去自己所知那人的記憶,終究是另一個人,不能混為一談。
縱使相似,他們不會一樣。他們更是不可能重現與過去相同的相處。
賽勒斯因洛雅的話語而目光落到桌面上。
「所以妳的意思是,妳現在有理由拒絕我的請求了?」
語氣聽起來還有些低落。
然而洛雅相當明白這只是對方的一種狡猾手段。非常明白。但儘管明白……洛雅嘴角抽了抽,別過頭,視線落到一邊的地板去。
「……這種說法太狡猾了,賽勒斯。我想我還是得更正,你果然是賽凡提斯。至少有一部份是。」
而且該死的好像比賽凡提斯更狡猾了。前世的自己是個面癱,這一世卻不是嗎?突然覺得可憎了啊。
更該死的是自己竟然似乎找不到拒絕的話語。當初決心不會將兩人混淆看待還堅持了好段時間的自己的毅力跑哪去了?
扁扁嘴,對莫名有些容易妥協的自己感到頭疼,洛雅嘆了口氣。
「……就算你希望我回去做指揮官,我現在也沒有傭兵團。」
「只要妳下令號召,現今仍活著的前魔幻傭兵團的成員必定會響應妳。」
賽勒斯毫無遲疑,而他說的確實也是事實。黑髮青年的確擁有她過去的軍師的記憶,由此更能得證。
當然這只讓洛雅更想多嘆幾口氣。
「……就算真的找回了幾個現在是獨行俠的好了,我頂多只能做到自由傭兵團的團長,我可沒有領地囉。那現在是魁皇自治區的領土,我可沒打算跟洛斐要回來。」
當初她放棄領地時,是直接交付給洛斐去管理的。而在多年後的今天,那裡已經是魁皇自治區的領土之一,她不會也不想去要回來。更何況那裡的人民,比起她自然是更信任海皇洛斐,對於一個相當於中途出現卻又不是魁皇陛下的屬下之人說要接管領地,先別說洛斐同不同意,光是要獲得人民信賴就是一大問題。
賽勒斯只是笑著搖頭。
「妳現在是月牙之里宮裡,除了妖王護衛肯恩之外最得妖王信任的人。」
「……所以?」
那又如何?洛雅狐疑地挑眉,等對面桌的黑髮青年繼續說下去。
「只要是妳的請求,妖王不會置若罔聞吧。」
啊,這倒是。洛雅理解地點了點頭,但她仍是皺著眉。
「『我想回外面闖闖,所以請給我一塊領地吧!』」用輕快的語氣模擬了一下台詞,洛雅話剛講完就連自己都唾棄,「……真的這樣跟妖王陛下講,我會先被瞪吧!」
她可能只是被瞪或者被調侃就了事,其他人應該是直接被扔出宮外吧。當然要求會不會被接受另當別論,不管怎麼說這都太蠢了。
「沒問題。」然而賽勒斯卻是滿臉自信,「肯恩閣下已經承諾過會幫妳。他應該已經去和妖王討論這件事情了。」
又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令洛雅差點都要把杯子給砸了。
「……那個又擅自把我賣掉的噴火龍!你們什麼時候私下溝通好的啊!」
洛雅激動拍桌質問,賽勒斯笑而不語。
哦、好吧,所以這傢伙剛才看到我的驚訝並不是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我,而是沒料到真的就在這裡找到我?所以這傢伙在來酒樓以前早就先和肯恩打過招呼了吧?理解這點的洛雅有點想詛咒那個現在不在現場的妖王護衛。
洛雅難得一臉懊惱的樣子讓賽勒斯忍不住感到有趣。他在這十年間——或者正確的說法是在想起前世之事的這三年間,或許一直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吧。
就如同他沒有理由拒絕洛雅的要求,他知道洛雅沒有理由拒絕他的要求。一直都是。
擁有賽凡提斯記憶的他,更是明白為何這白精靈的女性比起布朗寧的請求更加傾聽他的說詞。那是多麼單純的理由啊。儘管可能一切都是因為過去那人,而非因為他。
但賽勒斯不會無聊到去忌妒那種事情。他看著的是現在。
就像這樣。
「主上。」
「我都還沒答應呢,你倒是很自動就叫了起來。」
洛雅忍不住給了賽勒斯一對白眼。反正這個人不是賽凡提斯,她也不會用對賽凡提斯的態度去對待賽勒斯。或者可以說她更加大膽了吧,在面對黑髮青年這點上。
「這十年間你跟過的指揮官呢?沒一個能讓你堅持下去?至少在想起前世記憶以前的七年不會完全空窗吧?」
早有想過洛雅一定會問到這點上的賽勒斯一點都不緊張。他直視著那對青空色的眼眸。
「或許是因為太在意妳了,也可能是前世隱隱之間有所影響,那些不成才的主君無法讓我全心服侍。可能打從一開始,在知道妳的消息的那時,我的目光就已經停在妳身上了。就跟以前一樣。」
對,就跟以前一樣。
就算不是賽凡提斯、沒有賽凡提斯的記憶,賽勒斯想,他或許早在看到洛雅的第一眼,就已經離不開目光了。這點不管自己是不是她過去的軍師之轉世,鐵定都是不會改變的事情吧。
因賽勒斯的回答而受到了某種衝擊,洛雅愣愣地張口,卻遲遲說不出半個字。她不可置信地瞪著黑髮青年,最後似是感到絕望地雙手掩面。
「……賽凡……不對、賽勒斯你……煩欸,到底是被記憶影響,還是你本來就是這種個性……突然說這種話都不害臊的嗎?」
因為混亂之故吧,一瞬間還叫錯了名字。
賽勒斯可以看到那尖尖長長的精靈耳朵明顯泛紅。
「主上。」
「你還真是叫得很順口……」兩手掩面暫時逃避現實的洛雅語氣聽上去帶有明顯不快,「又怎麼了?」
「『賽勒斯』的話不行嗎?」
賽勒斯的口氣很認真。
愣了兩秒才放下手、重新語賽勒斯對上視線的洛雅一臉疑惑。
「什麼?」
「不是『賽凡提斯』的話,就無法站在妳身邊嗎?」
黑髮青年的語氣相當真摯,真摯到白精靈女性有些無法招架。
……這、這是什麼問題?洛雅不禁錯愕。
「賽勒斯、你……」
「確實,即使擁有『賽凡提斯』的記憶,我終究只是『賽勒斯』。也就是說,只要不是『賽凡提斯』,就沒有資格擔任妳的軍師嗎?」
賽勒斯語氣平靜地詢問,嘴角卻勾著洛雅不會看漏的弧度。
洛雅覺得她似乎體認到某種意義上的絕望感。對,這種感覺絕對是絕望。她再次雙手掩面。
「……你這種說法,真的是……太狡猾了。」
§
她對她的人生從未後悔過。
……這句話是騙人的。
但事到如今,後悔無濟於事。
還記得過去的軍師曾這麼說過。
——我不喜歡「後悔」,換個說法,我比較喜歡用「承受」這個詞,因為自己做的事情,本就要自己去負責。
所以……洛雅無法不瞪視黑衣軍師。
「這禍事明明就不是我闖出來的。你要討價也是去找夏洛特討吧!」
某個傳說中的偉大巫妖聽說洛雅重出江湖、再次組建魔幻傭兵團、並且這次的領地位於月牙之里後,乘著達隆納斯一點都不低調地殺來她的領地,至於目的,只是找人吵架。
『……妳的固執都跑哪去了!不是說不會追上這個男人!』
『讓我訂正一下,是他來找我的。』
『他來找妳妳就接受?妳這女人有沒有尊嚴!』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啦。再說了,不管我是否有與他繼續往來,你一天沒想好法子搞定妖王陛下跟肯恩就一天無法輕鬆把我領走,是有差?』
『當然有!這使我相當不悅!』
『什麼跟什——喂不要在這裡讓達隆納斯用龍息!』
於是領地大概有一半以上的損失慘重。例如說房屋被吹飛什麼的。不幸中的大幸是沒有人民因此受害。不過這還是有叫D.D.與徵召回來的雪莉艾妮共同展開結界的結果,要是毫無防備的話估計不會這麼簡單了事。
之後賽勒斯向洛雅提出要求檢討報告。與巫妖之間的相處之類的。
「禍不是妳闖出來的,但與妳脫不了關係。」不受洛雅怒氣影響,賽勒斯語調平靜,「如果妳不要激怒夏洛特,必能將災害降至最低,更可以達到無害。」
「說得好像是我害夏洛特發飆所以導致這場禍害。」
「妳很清楚。」
「想吵架嗎!」
如果是之前的賽勒斯,不可能和洛雅發展成這種對話……與其說是快吵起來,不如說是已經吵起來了。
但很遺憾的,現在的賽勒斯,在某種意義上同時是賽凡提斯。
瞪著賽勒斯的洛雅雖然因對方臉上讓她很想一巴掌過去的微笑而更加憤怒,然而其實相當清楚對方也是在賭氣的她只感到濃厚的無奈。看起來和賽凡提斯的微笑略微相似的淡淡笑容,其實是賽勒斯的一種掩飾手段。
於是洛雅瞇起眼,對著賽勒斯乍看毫無破綻的微笑,她嘆了口氣。
「我說,因為夏洛特而吃醋太沒意義了,可以請你停止嗎?」
賽勒斯的嘴角因洛雅這話而抽了幾下。
知道自己說對了,洛雅又嘆了口氣。她懊惱地抓了抓自己有些亂掉的金髮,而後索性將自己頸上的項鍊解下、塞給賽勒斯。她要給對方的主要不是項鍊,而是鍊子上的戒指。
「好啦,我知道你一直很介意,所以這個戒指給你啦,別想東想西殺自己腦細胞還波及我。」
沒有料到會被洛雅這麼乾脆地塞戒指,賽勒斯有些恍然。他看著手中那「過去的自己」相當熟悉的東西,忍不住又提起笑容。
這是一種象徵,是他的,是以前的他的,也是洛雅的。
「笑什麼?不要?不要的話就還我。」
白精靈指揮官不太愉悅的嗓音響起,賽勒斯抬頭望去,只見金髮女性朝著他手心向上,一副要回鍊墜的舉動。
洛雅並非真心想拿回戒指,理解這點的賽勒斯笑著將戒指從鍊子上取下。
「所以主上,這個戒指……我就收下了?」
然後套到自己左手無名指上。
非常吻合。剛好到不可思議、甚至有些恐怖。
但是,管他的呢。
見賽勒斯似乎相當滿意,且前一刻還帶有的不滿氣息頓時消失無蹤,她微微皺眉。
「……你要的話就拿去吧。真是的……」盯著賽勒斯把戒指戴上的舉動,洛雅抬起右手捂額,「連戴到左手無名指上的動作都這麼流暢……當初賽凡提斯可是……很好,我終於明白你們到底差在哪裡了……你會不會太坦率了!」
視線落到現在的主上右手食指帶著的戒指上,賽勒斯嘴角的笑意隱隱加深。
「主上,妳很清楚,我並非賽凡提斯。」
「去你的!」
§
賽勒斯跟賽凡提斯很像。
但相處得越久,洛雅月可以發現兩人間的不同之處。
……明明十年前在布朗寧的領地時,賽勒斯真的諸多地方都與賽凡提斯相當接近,怎麼如今跑來當自己的軍師後卻越來越能明辨兩人之間的差異?
啊,是彼此間的地位與認知不同的關係嗎?
覺醒賽凡提斯記憶的賽勒斯並沒有因此更像過去的黑髮青年,反而微妙地與洛雅認知中的前軍師落差越來越大。她想過會不會是對方有意無意地想表現他與前世之間的差異,但一段時間過去後她發現,這或許正是對方的本性。毫無偽裝。
托腮望著坐在自己斜前方處理文件的賽勒斯,洛雅有些懶洋洋地開口。
「……我說你啊。」
聽到洛雅的聲音,賽勒斯很快抬頭對上視線。
「是?」
「你自己也說得很明白,你不是賽凡提斯。」
「是的。」
「對你來說,就算我可能是透過你去看著賽凡提斯的身影,你也無所謂?」
洛雅不認為賽勒斯會對此無動於衷,至少他還吃過醋,因為夏洛特的關係……聽起來很蠢就是了。雖然奇怪的是,對於肯恩偶爾不期而至的來訪,他反而沒有什麼意見的樣子。
嗯,過去賽凡提斯其實也是個會吃醋的人,但總是很難察覺到,那個男人太過壓抑與擅長抹滅自己的情緒顯露。
聽到洛雅這麼問,賽勒斯則是提起毫不擔心的笑容。
「不會無所謂,但是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
也太有自信?洛雅反射性地皺起眉。
「你哪來的自信?」
賽勒斯帶著一樣的笑容起身,從自己的辦公座位走到洛雅身旁。後者因為前者的靠近而不得不仰首望著對方。
……如果是賽凡提斯,應該不會變成這種狀況吧。偶爾忍不住會在心底將現況與過去比較的洛雅悄悄想著。那個男人在領事館時從未特地走到自己身邊才發言,更不用說像這樣帶著微笑……啊、他還是會笑的,只是跟賽勒斯比起來那笑意非常非常的淺。
這個與自己過去的軍師似是而非的男人,有著不會輸給過去的他的自信。
「因為妳不會允許這種事情,所以不會用那種態度對我。不是嗎?」
信任。
絕對。
洛雅望著那對盈滿笑意的紅瞳,有些恍然。
所謂被全然信任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吧。
賽凡提斯,你說過,你的血液充滿懷疑的因子,所以你只能一直藉由試探,去建構你對我的信任。
我沒有機會問過你,那麼,你最終能夠完全相信我嗎?
事到如今無人可問,也不用問了就是。
洛雅的目光飄到身後的窗子上,兩眼微瞇,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賽勒斯,你想體驗看看從三樓被扔下去的滋味嗎?」
「主、主上?」
沒料到金髮精靈會出此言的賽勒斯不禁傻住了。
於是洛雅笑得更開心了。
嗯,跟賽凡提斯不一樣,也略有成就感。
《金色光燦—未來的事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