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かでも17
媽媽可能會死掉。
我知道的。每個人都跟我說不用擔心、不用害怕,不會出事的,大家都這樣安慰我,可是我知道,這樣說的大家,每一個人都沒有把握。
大家都對於媽媽能不能平安無事的這點都很沒把握。
連爸爸都是,比以前都還要焦躁不安,好幾次經過爸爸的辦公室,都聽到爸爸的吼聲,然後工作的哥哥姊姊們慌慌張張的從爸爸的辦公室跑出來,都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表情。
因為媽媽的關係,爸爸變得一點也不冷靜,甚至有一點恐怖。大家都為這件事情神經緊繃,一點都沒辦法放鬆。
媽媽沒有起來。
會一直睡下去嗎?
雖然不是很懂,可是很害怕。
害怕媽媽不會醒過來。
這是什麼?好像有這麼一個辭彙。
死亡。
人如果死掉了,就不會再張開眼睛,存在也會被抹消。
——抹消?
抹消是什麼意思?對於一瞬間閃過腦海中的詞句,我自己也不懂。
抹消的意思,是不是在說,如果人死掉了、消失了,就會被忘記呢?
媽媽會消失嗎?
我會忘記媽媽嗎?
爸爸他們、也會忘記嗎?沒有人會記得媽媽嗎?
——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我不想要忘記媽媽。我不要這樣。我不想再也見不到媽媽。
我討厭這樣。
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救媽媽?我想救媽媽、我想看到媽媽張開眼睛。
我不要媽媽消失。
我想做些什麼。我希望我可以做些什麼。爸爸現在也很痛苦,我想幫爸爸分擔。可是,連爸爸都沒辦法幫助媽媽的事情,我可以怎麼做、做到什麼?
媽媽。
媽媽,你一定知道的,告訴我好不好?
我該怎麼做?
要怎麼樣,爸爸才不會那麼痛苦?
該怎麼做,才可以讓爸爸不要再在一個人的時候露出好像要哭出來了的表情?
有沒有人可以幫幫我……
——方法的話,是有一個。
心裏的某個角落,響起了一個聲音。
這個聲音很熟悉,我知道這個聲音,卻又不知道他……不對,只是可能……忘記了而已。
我這樣覺得。
印象中沒有聽過,可是卻又覺得好像聽過。
……是誰?
——我是你。雖然也可以說不是你,不過本質上是一樣的,所以姑且說是等於你吧。
什麼意思?
——讓我們直接提重點吧。你想救南響夜嗎?
你知道媽媽……?
——知道喔。閃耀者,人類之中最具光彩的人,想不注意到都難。我也是你,所以你知道的東西,我也都知道。我再問一次,你想救南響夜嗎?
我當然想救媽媽!可是,我沒辦法幫助媽媽……
——可以的。
咦?
——應該說,這件事情只有我……只有你做得到。
只有我可以做到……什麼意思?
——閃耀者會變成這樣的理由,我大概知道。
那個聲音停下的同時,我『看到』了一段畫面。
那是常常夢到的夢。
夢裏的那個我,已經變成方狀的那個我,對媽媽使出特殊技能。
然後,媽媽的身體泛起綠光,媽媽也表情很難受的樣子跌坐到地上。
可是,爸爸馬上就幫媽媽治療好了。
……看起來是這樣的。
問題是這個嗎?這個就是原因嗎?
所以說……這個其實不是夢而已嗎?
——嗯,這個是原因。雖然異常狀態被消去了,但是『凶兆』並不會一起被消除。用另外一種講法,可以說是像詛咒一樣的東西吧。
……為什麼?
——嗯?
你就是,夢裏的那個我吧?那個不是人類的我。
——嗯,沒有錯。
為什麼要傷害媽媽?
——……嗯?
你說你就是我,那麼,我感覺到的東西也是你感覺到的東西吧?你不想攻擊媽媽。
——……啊啊。
可是為什麼夢裏的你們會打起來?媽媽他們也是,明明不想跟你打,可是大家最後還是打起來了。
——是呢。
為什麼?
——……嗯,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呢。
咦……
——沒有時間了。我再問你一次。
啊……
——峰津院優,你,想救南響夜嗎?
我、當然……
——就算必須犧牲些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你也想救他嗎?
那個聲音又一次這麼問我,彷彿在確認我的決心。
重要的東西……如果是說、拿什麼去換……
我……
……如果可以幫到爸爸媽媽。
讓我來就好。
就算代替媽媽消失……也沒有關係。
獲得了峰津院優的允諾,他現在以優的身份站在這裏。
這裏是南響夜的房間。
小小男孩的身軀上,環繞著無數藍色的絲線。
他,是優,又不是優。
「這是我種下的因果。」
『優』的右手放到響夜的額頭上。
「也只有我可以……必須由我親手了結。」
房間內瀰漫起淡淡藍霧,神秘的氛圍讓人想起那個存在。
而『優』,現在就代表著那個存在。
為了集中精神,『優』閉上眼睛專注,這時他的右手被人抓住。他愣了一下立刻張開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脫離昏迷的響夜抓著他的右手,一臉緊張的看著他。
「你醒了啊?真是太好了,大家都很擔心喔。」
『優』提起溫柔的笑容,雖然都是笑,但這並不是『峰津院優』的笑容。
響夜沒有錯認,也不會錯認。
「……サダク……」
響夜一眼就認出來了。
雖然是優——看起來是優,但是,這不是優。一樣的本質,曾經會不小心搞混,可是現在響夜不會弄錯。
優擁有著屬於伴星的力量,應該原本屬於伴星的力量優都繼承下來了,可是優不會使用。他不懂得去使用自己的力量,不管是非人之力,還是峰津院家的靈力。
那些簡直像是擁有自我意識的藍色細線,好像活著一樣的隨意飄動,存在本身帶有生命感。
——伴星。
這是アルコル。
他有另外一個只有響夜知道的名字——アル・サダク。
聽到響夜這麼叫自己,『優』——サダク,驚訝的張大了兩眼。
「竟然知道那個名字……真意外呢。」
「嗯,反正本來就是個意外。你想幹什麼?」
不拖泥帶水,響夜直接提出質問。
サダク沉默。
雖然覺得身體很沉重,可是響夜還是掙扎著爬起來,撐起上半身,抓著優的——抓著サダク的手沒有放開。
「住手。」
サダク眨了眨眼,露出那份溫柔的笑。
「……不用擔心,不會傷害到你的。」
「我才不是在擔心這個。你的眼神就跟當初要跟我們開打的時候一樣。」
那是預感,還有對對方的認識。響夜不問為什麼サダク會突然出現,他早就知道這兩人的本源是同一個,哪天優真的像這樣表現著サダク的樣子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可是,在這種時候,而且看起來似乎想做些什麼。
眼裏還帶著某種決心。
「你想要做什麼?」
響夜再次問道。
這時サダク把笑容收起來了。
「……這是峰津院優的願望。」
他沒有正面回答響夜的問題,這令響夜心中的不安更加擴大。
你們——不,你想幹什麼?
「你跟優是同一個人,不要講的好像你只是遵照他的意思行動。你想做什麼?我問的是——你怎麼想?」
「……呣,什麼意思?」
「你想做什麼……你會變成怎麼樣?」
サダク渾身輕顫了一下。
響夜將サダク拉近,把那小手輕握在手中。
「吶、告訴我。不要再什麼都不說,不要重演之前的事情了。」
那個時候,那個什麼也不肯說的伴星,一直到臨死時大家才知道他的真意。
什麼也不說,用自己的方式在幫助人類的伴星。
這一次,是不是又要像那次一樣……
「雖然是意外,可是我們好不容易才可以像現在這樣一起生活,你不再是只是在旁邊看著而已了,而是和我們一起生活。優跟你不一樣,可是,你們還是同一個個體。這一次……你又想幹什麼?ユウ……想要做什麼?」
告訴我。
輕輕握住的手微微加重力道。響夜直直的望著サダク,用那對好幾次讓サダク覺得,耀眼的常常要將他給灼傷了的,充滿光輝的雙瞳。
サダク的眼神閃爍,他有點動搖。
有某種情緒在他心底滋生……不,是漸漸湧上。
這不是他的情緒——不對,這也是他的情緒。
本來就不應該分割。
「……我——」
サダク想說些什麼,就在這時—--
「在幹什麼!」
房間的門被用力甩開,峰津院大和氣急敗壞的衝進來。感覺到不尋常的魔力波動的他三兩下把事情交給部下去處理,用最快速度狂奔到響夜的房間來。正巧在大和衝過來的路上,他挑了比較沒有局員會經過的路段,所以沒有人看到他們局長這副樣子,不然肯定引起大騷動。
一踏進房間,看到四處亂飄的藍色細線跟漾滿房內的藍色霧氣,大和就知道這是什麼了。雖然同時他也發現響夜醒了,應該要感到開心一些,可是他現在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走進房間的大和順手把門甩上。他無法掩藏驚訝的看向優——也就是サダク。
「你……」
回頭對上大和驚愕的眼神,サダク一如以往的,微笑。
「以這種型式,真是好久不見了,峰津院大和。」
這段話如雷劈一般直擊大和的腦門。
「你……!」
「不用擔心,我不會對閃耀者做什麼的。」
「什麼……?」
大和皺眉瞪著サダク,後者仍然是那個笑容。
非常、非常溫柔的、遠比人類還要溫柔的。
「我只是,來做只有我能做的事情而已。畢竟起因是我,現在也只有我可以解決。」
「什麼意思?」
「『凶兆』……那個可以說是詛咒的東西,不會隨著異常狀態的清除跟著消失的。」
サダク沒有講清楚,不過大和也聽明白了。『伴星の凶兆』——這是當時サダク只有對響夜使用的技能。
原來原因是出在這裡嗎?大和嘖舌。如果他知道大地其實比他還要早就猜到問題核心,不知道會是什麼感想,可惜他不知道,所以也無法得知這個假設的結果。
知道原因了,『サダク』的意識在這個時候於這裏顯現的原因。
……但是那又怎樣?
「所以?你想做什麼?」
「……呣?所以,我說我不會對閃耀者做什麼,我是……」
「那你自己呢?」
サダク微微張大眼睛。
面前的青年伸邊環繞著低氣壓,講出來的話語讓サダク有既視感,是不是沒幾分鐘前,他才聽到類似的話?
「你不會對キョウヤ做什麼,這個已經聽到了。那麼我現在問你,你自己又會怎樣?」
「……峰津院大和……」
「停止那種叫法。」
大和迅速打斷サダク的發言,サダク聞言只得乖乖閉嘴。
サダク不明白大和的憤怒從何而來。他知道對方一直都很討厭自己,不過總覺得這種好像不太一樣。
「自以為是對他人好的自我犧牲奉獻,你不管過了多久還是老樣子啊。」
大和緩步走近床鋪邊,拉起サダク沒有被響夜握住的另外一隻手。
動作輕柔。
サダク驚訝的望著大和。
「你以為做了這種事情,我們就會感謝你嗎?」
「……不,本來我就不認為會得到你們的感謝——」
「你做了你要做的事情以後,你會怎麼樣?跟那個時候一樣消失掉?」
用力握緊。
可以感受到強烈的力道,但是不會痛。
サダク愣愣的看著大和,響夜也有點驚訝而沒有說半句話。大和低下頭,響夜也看不到大和現在的表情。
「擅自走進別人的生命中,又自以為瀟灑的擅自離開,真是噁心。」
大和改變了。
從遇到響夜的那時起,慢慢的有所改變,一直到優的誕生,然後直到今天。
一丁一點的在改變。
可以比較坦然的面對原來無法接受的事情,能夠更真誠的去面對。不是一再的武裝自己,用鋒利的言語去否定。
他討厭サダク,可是,也不是討厭。
況且對他來說,現在這個被自己握著的小手的主人,已經不是伴星了。
「你少任性妄為,我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第二次!」
他最感到受到打擊、無能為力的,不是自己的主張被響夜給粉碎掉,而是在強化終端一戰時,在自己眼前同黑暗化為一體消失掉的伴星,逝去的同時也強烈的敲擊著他的內心。
有某個東西跟著伴星的消逝一起粉碎掉了。
當時的他並不知道——也可以說是不去承認。
現在的他沒有那種顧慮。
好不容易去接受了、現在可以若無其事的和優相處,能夠接受優的存在。比起先前,大和開始可以接受現況。
然而現在跟他說,可能眼前這個孩子會要去犧牲什麼來換取些什麼。
看著飄盪在室內的藍色絲線,大和只覺得不好的預感變得濃厚。
大和停頓了一下,然後他伸出手,將男孩攬入懷中。富有力道,卻不會弄痛。因為是很重要的事物,所以要很小心。
響夜鬆開拉著的手,靜靜的看著,男孩驚愕的神情。
青年意外平靜的表情,但語調顯得激動。
「你現在不是別人,是峰津院優,是我峰津院家的人!是我的……我跟キョウヤ的兒子!」
沒有什麼可以改變這一切。他們已經得到的、重新獲取的,不應該再次失去,或是被任何其他因素奪走。
他才不管。就算是為了響夜,也不應該讓這孩子去做出犧牲。
他們不會再失去什麼,也不會再錯過什麼了。
滴答。
響夜驚訝的看著男孩,大和也愣了一下,才認真往下看去。
一滴、兩滴、三滴,無數滴,就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開始潰堤。
不知道從哪個時候已經變回優了——優伸手抓住大和的衣服,全身微微發抖著。
「……好害怕。」
男孩閉上眼睛,緊縮在大和懷中。這是優,那個與外表年齡不相符的早熟孩子,儘管如此,他仍然是個孩子。誕生不滿一年,不管在哪方面一點也不平常,但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孩。
更何況,他的誕生至今未滿一年。
「我好害怕,我好怕失去媽媽,所以不管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可是、可是我還是做不到。」
乖巧懂事的孩子,總是會把內心的渴望埋在心底深處,因為不想造成別人困擾,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好討厭、好可怕、不喜歡這樣。」
他不是沒有任性過,可是他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事情任性過。
「我想要救媽媽,可是我也好怕我會消失不見。」
心裡想的事情,負面的都藏起來,在這點上他跟響夜是很相像的。
「如果我不見的話,是不是也沒有人會記得我了?我是不是也再也沒有辦法見到爸爸跟媽媽了?」
自己也很害怕,可是一直故作堅強。連自己都忘記了自己只是個孩子。
「我想救媽媽,不管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可是我不想消失。」
害怕存在自體消失、不想要消失不見。
「我會跟那個夢裡的我一樣消失不見嗎?會跟夢裡的我一樣,看大家悲傷難過的樣子,然後什麼也沒辦法做的消失不見嗎?吶、那個夢是不是以前發生過的事情?我是不是害爸爸跟媽媽、還有大家傷心過?」
那個夢境是他的夢魘。
他說服自己那只是個單純的夢境,但是他自己也很清楚那不只是個夢。
如果可以用他去換響夜的性命,優會義不容辭的犧牲掉自己,只要救得了響夜……但是,如果他的消失會帶來其他傷悲,他就不會去做。
而且不是只有不想要因為自己的關係讓他人難過。
優害怕消失。
他討厭黑暗,雖然沒有幽閉恐懼症,可是他討厭黑暗,不喜歡待在全黑的地方。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一定會點小夜燈。他也很討厭被陌生人碰觸,總會有一種冰冷的感覺深入骨子裡,那令他無法動彈、像被層層的陰冷裹住、緊縛,毫無掙扎餘力的被拖入黑暗深淵。
被黑暗吞噬,就是這種感覺嗎?消失是不是也一樣?優很害怕。他想要救響夜,可是無能為力。
所以當另外一個他告訴自己說有辦法救響夜的時候,優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因為這是只有他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是因為害怕,所以他把事情全部交付給另外一個自己,而自身的意識則躲了起來。
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不敢面對接下來的狀況。如果其實,要付出的代價是自己……只要一想到這點,優就怕得不得了。
響夜跟大和的話把躲起來的他給拖了出來,優沒有辦法逃避心中的恐懼。
被大和抱在懷裡的時候,優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眼淚。
「我想要做些什麼…可是我做不到……」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可是……媽媽……」
他不要響夜死掉,可是唯一有辦法的他卻沒辦法去做。
不做不行,這樣不行。雖然這樣告訴自己,可是手腳不聽使喚。沒辦法使用力量。不是用不出來,是因為心生恐懼,所以無法使用。
壓力好大。
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種情緒,優縮在大和懷裡,終於放聲大哭了起來。
房內的藍色絲線於一瞬間全數消散,紛紛回到優的體內,淡淡的藍色霧氣也在同時消散。
因為第一次遇到小孩子嚎啕大哭的情況——而且居然還是自己的兒子,大和頓時感到不知所措,急忙對響夜投以求救的目光。
響夜微笑著搖了搖頭,以動作示意大和坐上床邊。
在大和坐下以後,響夜輕輕移動到大和跟優的旁邊,伸出雙手抱住家人。
大和愣了一下,接著表情終於比較放鬆,還往響夜的方向縮了一下。
「……你睡太久了。」
像小朋友一樣的抱怨,滿滿的擔心與少許的放心就包含在這句話裡面。
「嗯,對不起。」
響夜將頭靠在大和的肩膀上蹭了蹭。
他們有著一樣的心情。
誰都不能失去。
所以。
兩個人同時看著那個哭泣不止的男孩。
不能犧牲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