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驟變
從離開村莊到艾爾‧哈烏特,其中歷經時程約過了一個月又五天。
那日圍繞在人族歷史記載上打轉的話題,在那之後沒再被這兩人提起。達隆納斯沒有問,夏洛特也不想觸及那塊話題。他當然不會想提到。告訴夏洛特他一直以來相信的事情其實是虛假不實的,這叫他怎能接受?更何況,對他提出這個質疑的傢伙連人族都不是,更是隻最不能相信的龍族!好吧,偏偏他現在就是跟個龍族旅行,但對方不是旅伴,最多只是下僕!
夏洛特大概不知道,他如此厭惡龍族卻又拉著對方跟自己同行的情況下,那份勉強讓他自己可以接受的理由全寫在臉上,達隆納斯不問都覺得可以知道這個人族少年在想些什麼。
不過一路跟著旅行下來,達隆納斯發覺他對這名人族的少年有許多可以改觀的地方。雖然夏洛特依然是那副達隆納斯覺得給同族看到一定一秒宰掉的欠揍,但在那天以後,夏洛特對於對龍族不敬的發言卻沒再發生過了。即便還是免不了總會對達隆納斯頤指氣使,還指著他喊著「大笨桶」等等的……這部份達隆納斯歸咎於夏洛特習慣了這樣跟他相處,而他其實也不怎麼在意被夏洛特用這種奇怪的叫法叫,就隨夏洛特去了。
……嗯,其實不是不在意,只是達隆納斯很悲哀的也習慣了。龍族的男性在心底不知道嘆了第幾次的氣,望著前頭走得很快的人族小不點。
旅途中夏洛特也不是什麼都沒有學習到,例如說對於野外求生所獲得的食物的接受度變高了。想當初達隆納斯丟的那隻大蜥蜴,夏洛特幾乎是面如土色地在面對,到現在可以面不改色地解決掉蟒蛇肉,這名人族的少年,也有值得讚賞的地方啊。
當然,達隆納斯有對於夏洛特當初的反應與現在的態度之落差提出疑問,然後他得到了以下的回覆……或者該說是回罵。
「你那時候那隻蜥蜴大得不合理好嗎!而且只有烤過!好啦雖然應該是都熟了,可是完整整隻也太過份!沒有分解去骨去內臟,那種東西叫人如何下嚥!」
「……你現在吃這蟒蛇也是連骨頭一起咬啊。」
「至少我切過了!而且我並沒有連骨頭都吞下去好嗎!可惡,居然要用我的佩劍做這種使菜刀一樣的事情……」
「烤熟了才切,不會沾上蛇血的。不過就算是生砍,刀劍原本就是那樣的用途,我不明白你在抗拒哪點。」
然後就被夏洛特扔了一塊蛇骨。當然達隆納斯沒有乖乖站著給砸,他側頭閃過,隨之而來的是夏洛特的怒吼。
「我抗拒的就是你那個沒常識的腦袋!」
身為一個龍族,沒有人族的常識很正常吧。
除了飲食習慣的改變以外,變化最明顯的是夏洛特的體能變好了。初時他們可能一天的行動就要休息了快十次,晚上夏洛特很早就嚷著想睡,早上可能是因為前一日體力透支而會賴床,結果有好幾段路都是達隆納斯抱著這個人族小王子在趕路——噢不,後來因為夏洛特的多次抗議,所以他之後是背著對方趕路才對。
不過這樣的事情,越是接近艾爾‧哈烏特,就越少發生。接近一個月的旅行下來,夏洛特的體力也有顯著的成長,不再是動不動就喊累、吵著要休息了,甚至有時候達隆納斯詢問需不需要休息時,竟還得到夏洛特嘲笑的回應。
「怎麼,你累啦?真拿你沒辦法!不過我心胸寬大,就算是僕人的要求也不會置之不理,就在這附近挑個蔭涼處休息吧!要好好感謝我啊!」
「……看起來你很有精神的樣子,我們還是趕路吧。」
「喂!你什麼意思!難得我好心——給我慢著!不准走在我前頭!」
總而言之,一路上大鬧小吵,總的來說還算和平,路上遇到了野獸也可以輕鬆擺平——大多時間達隆納斯都不會出手,基本是遠觀,也因此造成好多時候夏洛特一邊砍怪、一邊回頭對達隆納斯叫罵的狀況。
「可惡、真是煩死了……不過是個野獸,視線比我還要高是什麼意思!」
「……我想那是因為,你還沒長成成人……」
「閉嘴啦納涼的!有空閒話還不快來幫忙!」
「如果連這種野獸你都無法擺平,就稱不上是你的修練旅行了。」
「你這是小看我嗎!這種貨色,我三兩下就解決給你看!」
……大約是這樣,總之夏洛特總會抱怨兩三句,而達隆納斯未出手,夏洛特也能自己解決眼前的危機。
這個人族的少年其實也相當有潛力,可不是嗎?
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旅行太過順利了,導致達隆納斯也在不知不覺間鬆懈了。
「——這裡就是艾爾‧哈烏特?」夏洛特望著眼前看似空蕩的虛谷,一臉懷疑,「看起來鳥不生蛋,這種地方真的是秘境?」
「如果看起來就相當引人注目,就不會被稱做秘境了。」
偶爾達隆納斯真的不能理解,怎麼夏洛特好像對什麼都有意見,而且會在理所當然的事情上面提出莫名其妙的想法?明知反駁也沒有意義,只是與對方相處下來他也養成了反射性吐槽的習慣了。忽略夏洛特的瞪視與「我沒准許你頂嘴!」的無理取鬧,龍族的他往前走了數步,同時一面頭也不回地對夏洛特投出詢問。
「你們人族是怎麼描述艾爾‧哈烏特的?」
「怎麼描述?」微愣了愣,夏洛特才反應過來達隆納斯是在問他人族對秘境的印象是什麼,他連忙跟上前,表情與口氣帶有不悅,但還是回答了達隆納斯的提問,「藏有傳說之劍,一個人們有去無回的秘境,有多少人們為了傳說之劍以及與其併藏的寶藏,一個個涉入秘境,從此有去無回的地方,因此艾爾‧哈烏特除了秘境之稱,又被一部份的人們叫做『噬人境地』。」
對人族而言,這秘境是這麼的危險?達隆納斯回頭看向夏洛特,難得臉上明顯顯露出訝異的神情。
「既然如此,為何你仍以秘境為目標?」
有去無回的修練有何意義?照夏洛特這個年紀以及經歷來看,即便要挑戰秘境也不該是剛踏上旅行的階段,怎麼說都該累積一點經驗吧?尤其秘境對人族而言是如此危險的地方,夏洛特怎麼會挑上這裡?難不成,只因聽說這裡有傳說的寶物,沒思考太多便單純為了傳說而來?
怎麼想都太有勇無謀了。
不過……好吧。既然自己現在就在這裡,就代表這名人族少年一時半會死不了,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從這秘境全身而退。
而且不管怎樣,達隆納斯就是覺得不能放著這小不點不管。
在達隆納斯腳步停滯的同時,夏洛特追過他跑到前頭,對這反應愣然的龍族男性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
「當然是因為這才有挑戰的價值!不拿點像樣的實績,是不可能擋開哥哥的光環的!」
夏洛特講得一臉理所當然,但達隆納斯可是完全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哥哥的光環?」
龍族的他基於反射動作提出追問,不過夏洛特卻是一使鼻氣哼了聲,轉頭繼續往前走沒有回答他。明白夏洛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達隆納斯眨了眨眼,默默地舉步跟上前。
達隆納斯並不清楚——他不知道也是理所當然的。
夏洛特是為了超越他的兄長——現今人族之王傑菲爾而出來旅行,為的就是能夠讓人將他與傑菲爾分開看待。
從小到大,只要有傑菲爾在,夏洛特的實力、天賦與努力都被人視作理所當然。「不愧是傑菲爾陛下的弟弟」、「難怪身懷王儲的資格」、「畢竟是傑菲爾陛下的弟弟啊」、「他可是陛下的弟弟呢」等等的,這些夏洛特聽厭了的言語總是一再出現在他的耳邊,煩不勝煩,揮之不去,只因為他是傑菲爾的弟弟。
人們以為那些話與對夏洛特而言是最高的讚美,其實不然。
只要他是傑菲爾的弟弟,就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本身。
夏洛特討厭這樣、非常厭惡,所以他無法忍受那樣的皇宮,他明白那裡很安全,可能是全世界對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同時也是讓他無法變強、最堅固完善的牢籠。
所以他選擇離開,抱著可能會橫死路邊的覺悟——同時也懷抱絕對要活下去、並且再一次回到王城的決心——他離開了王宮,離開從小到大所住的人族首都,甚至偷偷溜出了人族境地。一切只為了證明他自己,與傑菲爾沒有關係,他自己就可以做到,而且可以辦到傑菲爾沒有做過、甚至是傑菲爾做不到的事情。
他要證明自己。
達隆納斯不知道夏洛特到底懷著什麼打算,但他從這個人族的少年眼中看見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堅決光輝,那是在少年與他吵嘴、爭論,甚至是以前他們針對人族的歷史發生爭執的時候,達隆納斯都未曾見過的,堅定。那是一種決意。龍族的他不知道那份光輝是什麼,然而此刻,他被那道光吸引,一時之間移不開目光,甚至心底起了少許期待的情緒。
這個人族的少年,以後或許真能掀起一陣風暴——不僅限於人族的,而是這片大陸上的。
或許是因為如此——當達隆納斯不自覺地嘴角往上勾起時,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這裡,是艾爾‧哈烏特,大陸上的秘境,人族間謠傳「有去無回」的恐怖境地。
早在踏入秘境時,達隆納斯就該發覺的。
他們路上太過順利了,從進入秘境到中間的一路探索,甚至是後來深入秘境深處,不要說是魔物了,他們甚至是連隻野獸都沒有見到。
夏洛特樂觀地認為是秘境內的生物們識相,否則他見一個就殺一個。達隆納斯則是由於身為龍族,強大的龍族在這片大陸上,是不可能存在足以威脅他們性命的事物的,因此他對於這種異常現象並沒有太過放在心上。事實上,他是該放在心上的——他犯了個錯,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達隆納斯是龍族,他的生命他可以自己保障。
但——夏洛特不是。
一直到他們來到秘境最深處,發現了那傳聞中的「屠龍劍」,達隆納斯才驚覺不對。
秘境之所以人去無回的理由,在看到那把「劍」的瞬間,達隆納斯理解了。
「好啊!找到了!傳說之劍!」看到那插在生滿褐紅色青苔的岩石中,卻絲毫不減渾身光彩的石中之劍,夏洛特愉快地大步走上前,「老天爺也站在我這裡吧!哈哈哈哈!看著吧,哥哥,我可以辦到,你做不到的事情……」
但夏洛特才方伸手要握住劍柄,他身後的達隆納斯立馬一聲喝斥欲制止他。
「快離開那裡!」
並且相當難得的,還帶著明顯焦躁的情緒。至少夏洛特是第一次聽到達隆納斯這種語氣。
「啊?」
夏洛特回過頭,一臉不理解,甚至臉上還寫著「你在說什麼蠢話啊」一般的表情,在他聽起來,達隆納斯真是在說什麼天大的笑話,幾乎在同一秒,他的手握上了劍柄。
然後——也沒有然後了。在碰觸到石中之劍的同時,夏洛特也面臨與過去的探寶者們相同的下場。
為什麼一把插在生苔了的石頭上的劍,劍身沒有絲毫鏽蝕,相反地還異常地散發著光輝?為什麼岩石上的青苔不是自然的青綠,而是詭異的褐紅色?明明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卻因為過度放心與大意,導致現在的後果。
達隆納斯非常明白,被插在那裡的光輝之劍並非傳說中的屠龍劍——因為他正是過去曾受到這屠龍劍斬殺的,先代龍王之子。親眼見過屠龍劍的他,一眼就能夠分辨那是否真貨。
秘境內——或者該說是他們所處的秘境深處開始劇烈搖晃,搞不清楚狀況的夏洛特連忙兩手握住劍身欲站穩,而發現夏洛特竟然緊抓著石中之劍不放,達隆納斯更加慌張,也因此,他犯了第二個錯。
「——夏洛特!」
「——咦?」
相當錯愕達隆納斯居然會呼喊自己的名字,但夏洛特卻連怒斥對方居然敢直呼自己的名字、或是回頭表現驚訝的反應都沒有。
他做不到。
掌握真名的龍族,可以一定程度地藉由呼喚對方的名字,限制住對方的行動。即便沒有要控制對方的意思,依然可以做到讓對方在最少短短數秒的時間內動彈不得。
在人族之中,算是擁有相當程度魔力的夏洛特,不需擔憂被掌握真名會受到什麼不測,夏洛特所有的魔力,幾乎可與王宮魔導師並駕齊驅,即便是大魔導師,也不可能藉由知曉真名對他的行為做出控制。因此自懂事以來,夏洛特一直是使用著他的真名當作為人所知的名字,他自己也認為,身為一個人族的王室之人,沒有需要隱瞞自己的名字的必要。對他而言,「夏洛特」這個名字,同時是他的驕傲。
然而——當呼喚他的名字的是身為龍族的達隆納斯時,情況就不一樣了。人族的魔力再如何強大豐厚,一名未成年的人族少年,他的魔力是無法與成年龍族相提並論的。
幾乎在同時,簡直可稱作是禍不單行,上方的岩壁開始崩落,好巧不巧,一塊巨大的岩石自岩壁脫落,直直地往夏洛特所站的地方砸過去。
老天爺站在夏洛特那邊?此時此刻,沒有對神的信仰的龍族之達隆納斯,在這瞬間詛咒了那連是否存在都沒人可以證明的神。
這一定是神明的惡作劇吧,而且還是惡劣至極的神明。
在達隆納斯展翅加速往前奔馳,朝夏洛特伸出手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將那沉重得過份的岩石敲碎弄開,達隆納斯心急地查探夏洛特的狀況,卻在看到慘不忍睹的現狀以後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受到那樣的巨岩直擊,沒有全身變成絞肉就是萬幸了,但當然還是免不了鮮血四濺,而且達隆納斯想,這一定是非常難得,他有生以來大概也只有這一次會有這個感受——他居然不願去直視這片鮮紅,更不想承認那落在腳邊的粉色物體,很可能是原本在夏洛特身體內的東西。
至此達隆納斯終於認識到,他真是錯得離譜。
一直以來,他從未將夏洛特是人族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未曾想過人族是種隨便遇到一點意外、甚至只要從樓梯上摔下來,就可以簡單死掉的種族。
達隆納斯小心翼翼地捧起夏洛特的身子,人族的少年幾乎了無氣息,但並非完全沒有呼吸。即便如此,只要再過個幾分鐘,大概就可以投向死神的懷抱了。
捧著這生命氣息逐漸微弱的小小少年,達隆納斯發現,他居然在發抖。
——身為一個龍族,而且是龍族內最高地位的不滅之龍,他竟然在發抖!
第一時間達隆納斯並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在發抖,更何況這世界是不存在任何可以威脅到他、甚至令他感到害怕的事物,即使是傳說中的屠龍劍,那也已經是傳說了,他完全無法理解為何自己會全身顫抖,還無法控制其停止,直到他的視線重新聚焦在那小小的人族少年身上,他才恍然大悟。
太可笑了,這堪稱是龍族史上最大的恥辱吧。明明是這種狀況,達隆納斯卻笑了出來,儘管還在發抖,卻也笑了。
他不希望夏洛特就這樣死去,說明白了,他竟然在害怕夏洛特死去,害怕這相處不過一個多月的人族少年的死期。
初時認為人族頂多受命不過百年、陪夏洛特玩一下也無妨的他,現在居然害怕夏洛特的死亡?
更愚蠢的是,他現在腦中閃過的念頭,但他卻不想停止那瘋狂的想法,甚至還有將之實行的打算。
「夏洛特……」
達隆納斯小心翼翼地將夏洛特放在地上,讓少年躺好,接著把那些應該是屬於夏洛特身體內的東西小心地塞回去。夏洛特沒有任何反應,或者該說也做不出什麼反應了,他甚至不會發現達隆納斯的行動。
不可能有感覺的,如果會有感覺,達隆納斯就不需要恐懼少年之死。
對達隆納斯的呼喚毫無反應的夏洛特,顯然距離死亡又近了好幾步,不過龍族的他握起了少年逐漸冰冷的手,已經做好某個決定的他,是不會允許夏洛特就此步向死亡。
達隆納斯閉上兩眼,隨後緩緩睜開,血紅的雙眸竟轉為耀眼的金色。
——我會救你。
「以吾遊走全身血之力起誓,在此立下誓約、締結為反常理之契。」
——我要救你。
「此時此刻,吾‧達隆納斯,身為龍族之王,不滅之龍的最後之者,向人族王子‧夏洛特,誓言交換生命。吾誓言成為夏洛特之誓約者,且於吾生命之火尚未熄滅的期間,夏洛特將獲得與吾同期的生命之力;吾將與其共享壽命,直到一同步向死亡的那日到來——」
要救夏洛特就只有這個方法了——兩人身邊環繞著點點星光,地面出現了無法解讀的古代魔法陣,透過自夏洛特所濺出的遍地鮮紅,照耀這個空間,帶著些許的空間扭曲。
「『違規契約』!」
這是一個在這大陸上可能只剩下龍族知道的契約咒語。交付出龍族的尊嚴,與契約對象締結誓約,讓契約者享有與龍族同等的性命,同時可以獲得誓約之龍族的相對支配權。由於在立誓的同時,龍族需一併交付出自己的尊嚴,若非全心全意真心誠意地締造契約,契約就無法成立,於是唯有面對誓約者,誓約之龍才會低下頭。並且因為共享生命違反自然法則,令這項契約被稱作「違規契約」。
對龍族而言,這是個不平等條約,因為對立下誓約的龍族而言,這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好處。這條契約咒語一直存在,卻沒有任何人理解為何會存在這條咒語。龍族之間並不需要這種契約,而會對龍族以外的種族締結這種對龍族一點好處都沒有的誓約,那龍肯定不是傻子就是頭殼壞去。
在這之前,達隆納斯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直到現下,看著沐浴在魔法陣光輝中的夏洛特與他自己,他忽然覺得,他或許可以理解最初創造違規契約的人——或者是龍吧——的理由,以及進行契約時的心情。
那日圍繞在人族歷史記載上打轉的話題,在那之後沒再被這兩人提起。達隆納斯沒有問,夏洛特也不想觸及那塊話題。他當然不會想提到。告訴夏洛特他一直以來相信的事情其實是虛假不實的,這叫他怎能接受?更何況,對他提出這個質疑的傢伙連人族都不是,更是隻最不能相信的龍族!好吧,偏偏他現在就是跟個龍族旅行,但對方不是旅伴,最多只是下僕!
夏洛特大概不知道,他如此厭惡龍族卻又拉著對方跟自己同行的情況下,那份勉強讓他自己可以接受的理由全寫在臉上,達隆納斯不問都覺得可以知道這個人族少年在想些什麼。
不過一路跟著旅行下來,達隆納斯發覺他對這名人族的少年有許多可以改觀的地方。雖然夏洛特依然是那副達隆納斯覺得給同族看到一定一秒宰掉的欠揍,但在那天以後,夏洛特對於對龍族不敬的發言卻沒再發生過了。即便還是免不了總會對達隆納斯頤指氣使,還指著他喊著「大笨桶」等等的……這部份達隆納斯歸咎於夏洛特習慣了這樣跟他相處,而他其實也不怎麼在意被夏洛特用這種奇怪的叫法叫,就隨夏洛特去了。
……嗯,其實不是不在意,只是達隆納斯很悲哀的也習慣了。龍族的男性在心底不知道嘆了第幾次的氣,望著前頭走得很快的人族小不點。
旅途中夏洛特也不是什麼都沒有學習到,例如說對於野外求生所獲得的食物的接受度變高了。想當初達隆納斯丟的那隻大蜥蜴,夏洛特幾乎是面如土色地在面對,到現在可以面不改色地解決掉蟒蛇肉,這名人族的少年,也有值得讚賞的地方啊。
當然,達隆納斯有對於夏洛特當初的反應與現在的態度之落差提出疑問,然後他得到了以下的回覆……或者該說是回罵。
「你那時候那隻蜥蜴大得不合理好嗎!而且只有烤過!好啦雖然應該是都熟了,可是完整整隻也太過份!沒有分解去骨去內臟,那種東西叫人如何下嚥!」
「……你現在吃這蟒蛇也是連骨頭一起咬啊。」
「至少我切過了!而且我並沒有連骨頭都吞下去好嗎!可惡,居然要用我的佩劍做這種使菜刀一樣的事情……」
「烤熟了才切,不會沾上蛇血的。不過就算是生砍,刀劍原本就是那樣的用途,我不明白你在抗拒哪點。」
然後就被夏洛特扔了一塊蛇骨。當然達隆納斯沒有乖乖站著給砸,他側頭閃過,隨之而來的是夏洛特的怒吼。
「我抗拒的就是你那個沒常識的腦袋!」
身為一個龍族,沒有人族的常識很正常吧。
除了飲食習慣的改變以外,變化最明顯的是夏洛特的體能變好了。初時他們可能一天的行動就要休息了快十次,晚上夏洛特很早就嚷著想睡,早上可能是因為前一日體力透支而會賴床,結果有好幾段路都是達隆納斯抱著這個人族小王子在趕路——噢不,後來因為夏洛特的多次抗議,所以他之後是背著對方趕路才對。
不過這樣的事情,越是接近艾爾‧哈烏特,就越少發生。接近一個月的旅行下來,夏洛特的體力也有顯著的成長,不再是動不動就喊累、吵著要休息了,甚至有時候達隆納斯詢問需不需要休息時,竟還得到夏洛特嘲笑的回應。
「怎麼,你累啦?真拿你沒辦法!不過我心胸寬大,就算是僕人的要求也不會置之不理,就在這附近挑個蔭涼處休息吧!要好好感謝我啊!」
「……看起來你很有精神的樣子,我們還是趕路吧。」
「喂!你什麼意思!難得我好心——給我慢著!不准走在我前頭!」
總而言之,一路上大鬧小吵,總的來說還算和平,路上遇到了野獸也可以輕鬆擺平——大多時間達隆納斯都不會出手,基本是遠觀,也因此造成好多時候夏洛特一邊砍怪、一邊回頭對達隆納斯叫罵的狀況。
「可惡、真是煩死了……不過是個野獸,視線比我還要高是什麼意思!」
「……我想那是因為,你還沒長成成人……」
「閉嘴啦納涼的!有空閒話還不快來幫忙!」
「如果連這種野獸你都無法擺平,就稱不上是你的修練旅行了。」
「你這是小看我嗎!這種貨色,我三兩下就解決給你看!」
……大約是這樣,總之夏洛特總會抱怨兩三句,而達隆納斯未出手,夏洛特也能自己解決眼前的危機。
這個人族的少年其實也相當有潛力,可不是嗎?
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旅行太過順利了,導致達隆納斯也在不知不覺間鬆懈了。
「——這裡就是艾爾‧哈烏特?」夏洛特望著眼前看似空蕩的虛谷,一臉懷疑,「看起來鳥不生蛋,這種地方真的是秘境?」
「如果看起來就相當引人注目,就不會被稱做秘境了。」
偶爾達隆納斯真的不能理解,怎麼夏洛特好像對什麼都有意見,而且會在理所當然的事情上面提出莫名其妙的想法?明知反駁也沒有意義,只是與對方相處下來他也養成了反射性吐槽的習慣了。忽略夏洛特的瞪視與「我沒准許你頂嘴!」的無理取鬧,龍族的他往前走了數步,同時一面頭也不回地對夏洛特投出詢問。
「你們人族是怎麼描述艾爾‧哈烏特的?」
「怎麼描述?」微愣了愣,夏洛特才反應過來達隆納斯是在問他人族對秘境的印象是什麼,他連忙跟上前,表情與口氣帶有不悅,但還是回答了達隆納斯的提問,「藏有傳說之劍,一個人們有去無回的秘境,有多少人們為了傳說之劍以及與其併藏的寶藏,一個個涉入秘境,從此有去無回的地方,因此艾爾‧哈烏特除了秘境之稱,又被一部份的人們叫做『噬人境地』。」
對人族而言,這秘境是這麼的危險?達隆納斯回頭看向夏洛特,難得臉上明顯顯露出訝異的神情。
「既然如此,為何你仍以秘境為目標?」
有去無回的修練有何意義?照夏洛特這個年紀以及經歷來看,即便要挑戰秘境也不該是剛踏上旅行的階段,怎麼說都該累積一點經驗吧?尤其秘境對人族而言是如此危險的地方,夏洛特怎麼會挑上這裡?難不成,只因聽說這裡有傳說的寶物,沒思考太多便單純為了傳說而來?
怎麼想都太有勇無謀了。
不過……好吧。既然自己現在就在這裡,就代表這名人族少年一時半會死不了,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從這秘境全身而退。
而且不管怎樣,達隆納斯就是覺得不能放著這小不點不管。
在達隆納斯腳步停滯的同時,夏洛特追過他跑到前頭,對這反應愣然的龍族男性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
「當然是因為這才有挑戰的價值!不拿點像樣的實績,是不可能擋開哥哥的光環的!」
夏洛特講得一臉理所當然,但達隆納斯可是完全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哥哥的光環?」
龍族的他基於反射動作提出追問,不過夏洛特卻是一使鼻氣哼了聲,轉頭繼續往前走沒有回答他。明白夏洛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達隆納斯眨了眨眼,默默地舉步跟上前。
達隆納斯並不清楚——他不知道也是理所當然的。
夏洛特是為了超越他的兄長——現今人族之王傑菲爾而出來旅行,為的就是能夠讓人將他與傑菲爾分開看待。
從小到大,只要有傑菲爾在,夏洛特的實力、天賦與努力都被人視作理所當然。「不愧是傑菲爾陛下的弟弟」、「難怪身懷王儲的資格」、「畢竟是傑菲爾陛下的弟弟啊」、「他可是陛下的弟弟呢」等等的,這些夏洛特聽厭了的言語總是一再出現在他的耳邊,煩不勝煩,揮之不去,只因為他是傑菲爾的弟弟。
人們以為那些話與對夏洛特而言是最高的讚美,其實不然。
只要他是傑菲爾的弟弟,就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本身。
夏洛特討厭這樣、非常厭惡,所以他無法忍受那樣的皇宮,他明白那裡很安全,可能是全世界對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同時也是讓他無法變強、最堅固完善的牢籠。
所以他選擇離開,抱著可能會橫死路邊的覺悟——同時也懷抱絕對要活下去、並且再一次回到王城的決心——他離開了王宮,離開從小到大所住的人族首都,甚至偷偷溜出了人族境地。一切只為了證明他自己,與傑菲爾沒有關係,他自己就可以做到,而且可以辦到傑菲爾沒有做過、甚至是傑菲爾做不到的事情。
他要證明自己。
達隆納斯不知道夏洛特到底懷著什麼打算,但他從這個人族的少年眼中看見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堅決光輝,那是在少年與他吵嘴、爭論,甚至是以前他們針對人族的歷史發生爭執的時候,達隆納斯都未曾見過的,堅定。那是一種決意。龍族的他不知道那份光輝是什麼,然而此刻,他被那道光吸引,一時之間移不開目光,甚至心底起了少許期待的情緒。
這個人族的少年,以後或許真能掀起一陣風暴——不僅限於人族的,而是這片大陸上的。
或許是因為如此——當達隆納斯不自覺地嘴角往上勾起時,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這裡,是艾爾‧哈烏特,大陸上的秘境,人族間謠傳「有去無回」的恐怖境地。
早在踏入秘境時,達隆納斯就該發覺的。
他們路上太過順利了,從進入秘境到中間的一路探索,甚至是後來深入秘境深處,不要說是魔物了,他們甚至是連隻野獸都沒有見到。
夏洛特樂觀地認為是秘境內的生物們識相,否則他見一個就殺一個。達隆納斯則是由於身為龍族,強大的龍族在這片大陸上,是不可能存在足以威脅他們性命的事物的,因此他對於這種異常現象並沒有太過放在心上。事實上,他是該放在心上的——他犯了個錯,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達隆納斯是龍族,他的生命他可以自己保障。
但——夏洛特不是。
一直到他們來到秘境最深處,發現了那傳聞中的「屠龍劍」,達隆納斯才驚覺不對。
秘境之所以人去無回的理由,在看到那把「劍」的瞬間,達隆納斯理解了。
「好啊!找到了!傳說之劍!」看到那插在生滿褐紅色青苔的岩石中,卻絲毫不減渾身光彩的石中之劍,夏洛特愉快地大步走上前,「老天爺也站在我這裡吧!哈哈哈哈!看著吧,哥哥,我可以辦到,你做不到的事情……」
但夏洛特才方伸手要握住劍柄,他身後的達隆納斯立馬一聲喝斥欲制止他。
「快離開那裡!」
並且相當難得的,還帶著明顯焦躁的情緒。至少夏洛特是第一次聽到達隆納斯這種語氣。
「啊?」
夏洛特回過頭,一臉不理解,甚至臉上還寫著「你在說什麼蠢話啊」一般的表情,在他聽起來,達隆納斯真是在說什麼天大的笑話,幾乎在同一秒,他的手握上了劍柄。
然後——也沒有然後了。在碰觸到石中之劍的同時,夏洛特也面臨與過去的探寶者們相同的下場。
為什麼一把插在生苔了的石頭上的劍,劍身沒有絲毫鏽蝕,相反地還異常地散發著光輝?為什麼岩石上的青苔不是自然的青綠,而是詭異的褐紅色?明明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卻因為過度放心與大意,導致現在的後果。
達隆納斯非常明白,被插在那裡的光輝之劍並非傳說中的屠龍劍——因為他正是過去曾受到這屠龍劍斬殺的,先代龍王之子。親眼見過屠龍劍的他,一眼就能夠分辨那是否真貨。
秘境內——或者該說是他們所處的秘境深處開始劇烈搖晃,搞不清楚狀況的夏洛特連忙兩手握住劍身欲站穩,而發現夏洛特竟然緊抓著石中之劍不放,達隆納斯更加慌張,也因此,他犯了第二個錯。
「——夏洛特!」
「——咦?」
相當錯愕達隆納斯居然會呼喊自己的名字,但夏洛特卻連怒斥對方居然敢直呼自己的名字、或是回頭表現驚訝的反應都沒有。
他做不到。
掌握真名的龍族,可以一定程度地藉由呼喚對方的名字,限制住對方的行動。即便沒有要控制對方的意思,依然可以做到讓對方在最少短短數秒的時間內動彈不得。
在人族之中,算是擁有相當程度魔力的夏洛特,不需擔憂被掌握真名會受到什麼不測,夏洛特所有的魔力,幾乎可與王宮魔導師並駕齊驅,即便是大魔導師,也不可能藉由知曉真名對他的行為做出控制。因此自懂事以來,夏洛特一直是使用著他的真名當作為人所知的名字,他自己也認為,身為一個人族的王室之人,沒有需要隱瞞自己的名字的必要。對他而言,「夏洛特」這個名字,同時是他的驕傲。
然而——當呼喚他的名字的是身為龍族的達隆納斯時,情況就不一樣了。人族的魔力再如何強大豐厚,一名未成年的人族少年,他的魔力是無法與成年龍族相提並論的。
幾乎在同時,簡直可稱作是禍不單行,上方的岩壁開始崩落,好巧不巧,一塊巨大的岩石自岩壁脫落,直直地往夏洛特所站的地方砸過去。
老天爺站在夏洛特那邊?此時此刻,沒有對神的信仰的龍族之達隆納斯,在這瞬間詛咒了那連是否存在都沒人可以證明的神。
這一定是神明的惡作劇吧,而且還是惡劣至極的神明。
在達隆納斯展翅加速往前奔馳,朝夏洛特伸出手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將那沉重得過份的岩石敲碎弄開,達隆納斯心急地查探夏洛特的狀況,卻在看到慘不忍睹的現狀以後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受到那樣的巨岩直擊,沒有全身變成絞肉就是萬幸了,但當然還是免不了鮮血四濺,而且達隆納斯想,這一定是非常難得,他有生以來大概也只有這一次會有這個感受——他居然不願去直視這片鮮紅,更不想承認那落在腳邊的粉色物體,很可能是原本在夏洛特身體內的東西。
至此達隆納斯終於認識到,他真是錯得離譜。
一直以來,他從未將夏洛特是人族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未曾想過人族是種隨便遇到一點意外、甚至只要從樓梯上摔下來,就可以簡單死掉的種族。
達隆納斯小心翼翼地捧起夏洛特的身子,人族的少年幾乎了無氣息,但並非完全沒有呼吸。即便如此,只要再過個幾分鐘,大概就可以投向死神的懷抱了。
捧著這生命氣息逐漸微弱的小小少年,達隆納斯發現,他居然在發抖。
——身為一個龍族,而且是龍族內最高地位的不滅之龍,他竟然在發抖!
第一時間達隆納斯並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在發抖,更何況這世界是不存在任何可以威脅到他、甚至令他感到害怕的事物,即使是傳說中的屠龍劍,那也已經是傳說了,他完全無法理解為何自己會全身顫抖,還無法控制其停止,直到他的視線重新聚焦在那小小的人族少年身上,他才恍然大悟。
太可笑了,這堪稱是龍族史上最大的恥辱吧。明明是這種狀況,達隆納斯卻笑了出來,儘管還在發抖,卻也笑了。
他不希望夏洛特就這樣死去,說明白了,他竟然在害怕夏洛特死去,害怕這相處不過一個多月的人族少年的死期。
初時認為人族頂多受命不過百年、陪夏洛特玩一下也無妨的他,現在居然害怕夏洛特的死亡?
更愚蠢的是,他現在腦中閃過的念頭,但他卻不想停止那瘋狂的想法,甚至還有將之實行的打算。
「夏洛特……」
達隆納斯小心翼翼地將夏洛特放在地上,讓少年躺好,接著把那些應該是屬於夏洛特身體內的東西小心地塞回去。夏洛特沒有任何反應,或者該說也做不出什麼反應了,他甚至不會發現達隆納斯的行動。
不可能有感覺的,如果會有感覺,達隆納斯就不需要恐懼少年之死。
對達隆納斯的呼喚毫無反應的夏洛特,顯然距離死亡又近了好幾步,不過龍族的他握起了少年逐漸冰冷的手,已經做好某個決定的他,是不會允許夏洛特就此步向死亡。
達隆納斯閉上兩眼,隨後緩緩睜開,血紅的雙眸竟轉為耀眼的金色。
——我會救你。
「以吾遊走全身血之力起誓,在此立下誓約、締結為反常理之契。」
——我要救你。
「此時此刻,吾‧達隆納斯,身為龍族之王,不滅之龍的最後之者,向人族王子‧夏洛特,誓言交換生命。吾誓言成為夏洛特之誓約者,且於吾生命之火尚未熄滅的期間,夏洛特將獲得與吾同期的生命之力;吾將與其共享壽命,直到一同步向死亡的那日到來——」
要救夏洛特就只有這個方法了——兩人身邊環繞著點點星光,地面出現了無法解讀的古代魔法陣,透過自夏洛特所濺出的遍地鮮紅,照耀這個空間,帶著些許的空間扭曲。
「『違規契約』!」
這是一個在這大陸上可能只剩下龍族知道的契約咒語。交付出龍族的尊嚴,與契約對象締結誓約,讓契約者享有與龍族同等的性命,同時可以獲得誓約之龍族的相對支配權。由於在立誓的同時,龍族需一併交付出自己的尊嚴,若非全心全意真心誠意地締造契約,契約就無法成立,於是唯有面對誓約者,誓約之龍才會低下頭。並且因為共享生命違反自然法則,令這項契約被稱作「違規契約」。
對龍族而言,這是個不平等條約,因為對立下誓約的龍族而言,這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好處。這條契約咒語一直存在,卻沒有任何人理解為何會存在這條咒語。龍族之間並不需要這種契約,而會對龍族以外的種族締結這種對龍族一點好處都沒有的誓約,那龍肯定不是傻子就是頭殼壞去。
在這之前,達隆納斯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直到現下,看著沐浴在魔法陣光輝中的夏洛特與他自己,他忽然覺得,他或許可以理解最初創造違規契約的人——或者是龍吧——的理由,以及進行契約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