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扭曲的歷史
早在說定要陪夏洛特一起去艾爾‧哈烏特時,達隆納斯也做好了要處處遷就這個人族小不點的心理準備。畢竟對方只是個孩子,應該不會有足以應付長途跋涉的體力。
不過。
「蠢、蠢龍……不要走那麼快!想拋下我嗎!」
走在前頭的達隆納斯應聲停步。他回頭看去,在他後頭大約三公尺距離的地方,夏洛特上氣不接下氣地蹲在地上,看起來體力是到了極限。
達隆納斯雖然表情沒什麼變,他還是默默地走回夏洛特身旁。
「一個小時之前,似乎有人說過『休息夠了!這次絕對不會再讓你小看了!』的……」
「再、再給我十五分鐘!這次、保證絕、對……」
連頭都沒有抬起來的夏洛特硬是回了嘴,但因為氣接不上,連講話都斷斷續續的。
達隆納斯輕嘆口氣。他雖然不覺得夏洛特記性很差,但他覺得似乎還是得提一下。
「同樣的話,兩個小時之前聽過了。」
啪嚓!像是哪根神經被挑起然後還挑斷了,夏洛特惱怒地仰頭跳起,指著達隆納斯就罵。
「少囉嗦你現在是在挑我毛病嗎大笨桶咳咳咳……」
結果因為氣還沒緩過來,夏洛特臉色難看地蹲了回去。這下咳得可慘了。
默默注視著連氣都緩不下來、現在只能猛咳的夏洛特,達隆納斯望著一身輕甲的人族少年,若有所思。
從他們離開住宿一晚的村子到現在已經經過半天,路途上夏洛特儘管相當疲憊,也絕不向自己求助,非得死稱到底,而真的累到像現在這樣走不動了,也是用這種強硬的態度「命令」達隆納斯替他著想。這究竟是那無謂的自尊心使然,還是因為達隆納斯是龍族的緣故呢?
不論是哪個原因,都令達隆納斯感到不快。
即便是擁有強大力量的龍族,在龍族之間也是存在著個體質差異,幼年的龍族雖然也須遵守一定的規矩磨練成長,也不是強迫將體力用到極限的方法。那沒有意義,更不會帶來任何實質效益,只不過是在磨損壽命跟身體機能罷了。
在達隆納斯眼裡,夏洛特現在硬撐的行為就是這麼地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釐清了自己心中煩悶的感覺是因為夏洛特的行為而感到不爽,達隆納斯頓時感到輕鬆許多。他走到夏洛特身側,微微彎下身。
注意到達隆納斯的行動的夏洛特疑惑地抬頭,這時他的呼吸已經比較平順了。
「幹嘛?大笨……嗚啊!」
人族少年的話沒能說完就轉成一陣驚呼,因為達隆納斯居然迅速地一把將夏洛特給打橫抱起。
意識到自己居然被個龍族如此貼近距離,而且還是橫抱,夏洛特幾乎炸毛。他反應激烈地開始掙扎,對達隆納斯拳打腳踢,也不管會不會因為這樣反而被對方直接高拋,或猛地往地面扔之類的。
「愚蠢的東西!無禮的傢伙!還不快放我下去!下等的爬蟲類!誰允許你碰觸我——」
對達隆納斯而言,夏洛特的掙扎根本是小兒科,打在他身上的拳腳簡直是花拳繡腿,不痛不癢。但儘管如此,他的容忍度也已經到了一個限度。
「吵死了,閉嘴。明明就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真不懂你哪來的精力對我大呼小叫。」
認識到現在還沒有一個星期——甚至其實是連三天都還未滿,達隆納斯也終於不禁動怒。他冰冷的怒氣毫不掩飾地展現出來,立馬把夏洛特高漲的氣燄給削了一半去。
感覺到懷中少年頓時全身僵直,並停下反抗的舉動,達隆納斯僅僅瞥了一眼少年依然帶著倔強色彩的金色雙瞳,便繼續開口。
「我也說過,我不覺得人族有什麼值得尊敬得地方,更不用談上禮儀。再者無禮的到底是哪方,我想你還沒愚蠢到無法分辨。大部份的龍族相當厭惡人族,我也從未說過我喜歡人族,你到底是以什麼心態對我做出如此鄙視龍族的發言?不怕我一個心情不愉快就把你吃了嗎?」
達隆納斯相信就算他不用特別去提,夏洛特也該知道龍族是肉食性,更何況在他們第一天認識起達隆納斯已經提過了,夏洛特不可能會忘記這種事情吧。
龍族的他可以理解人族少年不想被自己碰觸的心情——事實上沒事他也不想貼個人族這麼近,現在他會採取這個行為也是依照對現況的判斷後做的決定,然而夏洛特這幾乎可說是無理取鬧的態度,也令達隆納斯感到相當不耐。他不懂夏洛特在耍什麼性子,更不懂夏洛特何以一再挑戰龍族尊嚴的底線,他只清楚一件事情——如果今天在這裡的龍族不是他達隆納斯,夏洛特隨便一句話都足以送掉他自己一條小命。
不悅的同時,達隆納斯同時也感到不解,說不好奇是騙人的,究竟為何夏洛特可以把龍族鄙視到連個場面話的禮貌都拋諸腦後?還是說這小鬼當真以為自己不會動到他的性命?
想歸想,好奇歸好奇,達隆納斯終究沒有問出話。他抱著終於變得安分的夏洛特,繼續往目的地邁開步伐,依然是步行而非展翅飛向目的地,這是他想得到可以尊重夏洛特意志又不過度干涉的最好方法。夏洛特自稱是出來修練,但他們就在路途中花費太多時間給夏洛特休息的話也不划算,抱著夏洛特走總不算犯規吧?
說來,一個小孩子說要外出修行,會變成這種狀況也該在預料之內就是了。這令達隆納斯不禁去懷疑人族王家究竟是哪邊出了什麼問題,會放一個還未成年的小鬼在外面到處亂跑,還沒人來找回去,更扯的是還能成功溜出人族國境?達隆納斯相信夏洛特是偷偷出境的,就算他對人族的印象已經是千年前的事情,至少就他對人族王家的認識,人族的王室非常重視繼承人的安危,這點應該是不會變的,因此身為王位繼承者的夏洛特,相對地並沒有太多自由才對。
但是如今夏洛特卻在這裡,而且還敢很不怕死地跟他大小聲——噢,好吧,現在倒是相當安靜了。
維持沉默、一龍抱一人的狀態移動一段路,像是受不了這份沉默,夏洛特語氣少了些強硬,他低著頭,卻依然是不甘示弱的態度開口。
「不管是獸族、龍族或是其他種族,他們都沒有權利、更沒有資格抬頭對視我等人族的眼,更沒立場從高處往下俯視我等人族。」
「嗯?」
夏洛特突然開口,然而一講就是這令龍族的他感到不快的發言,一瞬間達隆納斯真的考慮了把夏洛特往地上甩的行動。
儘管感到不快,達隆納斯還是忍住不滿。這算是夏洛特難得自己開啟了個,或許可以讓身為龍族的他去明白這個人族少年到底在想些什麼的話題,所以他選擇耐著性子聽下去。雖然他對夏洛特的想法其實不抱有興趣,但既然都說了要暫時陪同,多多少少弄清楚一點對方的思路,應該有助於兩者之間的相處吧。
「——尤其是龍族。」
達隆納斯停下腳步。
第一時間,他以為夏洛特又在挑戰龍族的底線,但幾秒過後他發現不是這一回事。夏洛特儘管態度不服輸又很找死,他現在比較像是在敘述一件事情。
達隆納斯低頭望著自己懷中的少年,夏洛特沒有抬頭看向他,少年逕自說下去。
「千年前,因為龍族對元素精靈的迫害導致元素精靈反撲,一度致使世界破滅——人們把這大紀事稱作『元素失衡事件』。」
達隆納斯一時之間愣得不知該做何反應,究竟是該問夏洛特為什麼會突然提起千年前的事情——而且居然還是這種開頭——還是該先把這少年放下來,他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低著頭的夏洛特看不到達隆納斯的表情,自然更不會知道對方現在的沉默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自顧自地說下去。
「為了挽救世界的危機,人族當代的王犧牲家人、多數家臣,努力與元素精靈溝通上,最後取得共識——以一頭龍為代價,成為封印,維持元素平衡、安撫元素精靈的情緒,換取元素精靈的穩定。龍族為自己的高傲付出代價,並且與人族之王締結協定,永不踏入人族的領土,更不會出現在人族面前,這是一輩子的罪,他們破壞世界的安定,也踐踏了自己龍族的尊嚴,所以沒有尊重的必要。」夏洛特用平版的語氣講述著,話到這裡語調才有些轉變,他的口氣稍稍上揚,就像是對自己的話非常滿意,他將達隆納斯的沉默解釋成對方的默認、以及無可辯解。他此時才抬頭去對上達隆納斯的視線。「雖然是千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們人族的歷史記載裡面可是不會漏掉這種大事情的!龍族是個對約定很遵從的生物吧!基於那個協定,就算真的碰到了,你們也不可能對我們人族做出傷……害……」
明明應該是理所當然,完全沒有要心虛的狀況,夏洛特此時卻弱弱地閉上嘴,只因為他望見的是出乎意料冰冷的血色雙眸。
冰冷就算了,他瞧見的是冰冷的怒火。
達隆納斯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不悅,但他沒有把他的不爽反應在行為上。他沒有甩下夏洛特,只是冷哼了聲,接著重新邁開步伐。
「你們人族是這樣流傳元素失衡事件的嗎?呵,果然是人族,不管過了幾千年都還是一樣陰險狡猾。」
達隆納斯的語調聽起來沒有變化,但這名龍族渾身散發出來的氛圍明顯告訴夏洛特,他在生氣——而且或許是到了怒極反笑的憤怒程度。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夏洛特,此時也不禁被達隆納斯冷然的殺氣震懾。
「你、你什麼意思……」
夏洛特或許是愣得忘了要掙扎,本能告訴他應該要盡快遠離達隆納斯,但他沒有,反而愣愣地追問下去。
應該是要不滿的,但此刻夏洛特連表現生氣都忘了要做。達隆納斯突如其來的情緒轉變讓夏洛特一時之間也無所適從。
「字面上的意思。」
達隆納斯簡短地丟了這句話就閉上嘴,不想再多說什麼,然而在他注意到夏洛特竟是定定地望著他看,而不是大吵大鬧要他給一個解釋,他發覺他對夏洛特有點改觀了。
也因此,達隆納斯再次開口。
「我知道你們人族一直都是如此,偽善、奸詐、狡猾、自以為是、自詡受害者……」達隆納斯嘴角維持著某個弧度,用眼角餘光瞥了眼夏洛特吃驚的神情,「不過真沒想到,居然天才到在歷史的記載上動手腳,給予自己的後代錯誤的訊息,能為你們帶來什麼好處?尊貴的人族王子,能請你說明這到底是什麼回事嗎?」
達隆納斯不需要去懷疑歷史記載,他本身就是一個歷史的指標。
他自己本身,就代表著那份歷史。
甚至可以說,他根本就是當事人——或者該說是當事龍。
他不喜歡總是以剝奪他族權益在生活的人族,而今天,他發現他找到新的討厭人族的理由。
人族就是這麼讓人難以尊敬的生物,對他們根本不用抱持著什麼敬意去相處,不論如何他們就是能做出任何將你踩在腳下的行為,這樣的種族有哪裡直得他族去尊重嗎?
掩蓋——甚至是扭曲事實,能給人族帶來什麼好處嗎?
達隆納斯想起了過去某位友人說過的話,笑容忍不住加深。當年他不以為意,如今卻能深刻理解。
「呵呵……肯恩說得不錯,儘管你們人族當時表現得看似相當有悔意,心裡果然懷著鬼胎。不愧是最了解人族卑劣一面的焰龍,當年或許真該聽他的,世界毀了又如何?放你們人族去想辦法收拾善後,我也不用睡了千年,醒來還得聽到這份笑話。」
如果做得到的話,當時還真該這樣做的啊。
龍族的他兩眼微瞇,似是回憶過往。而他的言語讓夏洛特無法不去深究。
「你到底在說什麼……」
達隆納斯說的話,字句拆開來夏洛特可以理解詞與的意思,但組合起來後就像是異國語言,夏洛特發現,達隆納斯明明是在用共通語說話,他卻完全無法聽懂對方在說什麼。
對於夏洛特的錯愕,達隆納斯也僅僅是冷笑帶過。
「我問你,你深信你們人族的歷史紀載,認為那是正確無誤的嗎?」
龍族的他語氣平板地投了一個問題過去。
——這是什麼無稽之談?
理應要這樣一秒回嘴的夏洛特,卻語塞了。
他動搖了。瞪著達隆納斯看的他,老半天卻沒能擠出半個字句。
對於夏洛特居然沒有反駁,達隆納斯也感到訝異,不過下一秒他淺淺地笑了。不是那帶有肅殺之氣的冰冷,而是偏向柔和的、不具傷害性的。
「每個龍族只要具有相應的魔力便能使役元素精靈,對我們龍族而言,與元素精靈溝通是一件理所當然可以辦到的事情,根本無須『威脅』、『迫害』逼使元素精靈聽命。那麼,為何你們人族的歷史紀載中,『元素失衡事件』是由龍族引起的?」
「你說……什麼?」
夏洛特像是受到什麼衝擊一樣,他一臉訝然地看著達隆納斯,後者本以為前者會飆出一連串指控斥責自己的不是,但夏洛特出乎達隆納斯意料地安份,接著卻是一臉困擾。
這麼簡單就可以找到破綻的地方,居然成了人族深信不疑的歷史紀錄?達隆納斯感到相當好笑。究竟是人族脫離與龍族有所接觸的時代太久,還是說人族其實都是這麼一群愚昧、不知思考為何物的生物?
看著懷中陷入沉思的人族少年,達隆納斯悄悄地否定了後者的可能性。從夏洛特的一切反應來看,達隆納斯認為人族對龍族已經毫無認識,這部份的可能性還高一點。
因為若人族全是一群愚蠢之徒,現在在這裡可說是人族代表的王儲夏洛特,就不會進行深思了吧。
儘管是個令人困擾的小鬼,遇到這明顯有問題的地方,還是會認真去思考問題所在啊。
事實上,夏洛特的沉默並非是被達隆納斯戳中盲點,而是達隆納斯的一番話讓他想起,過去他的兄長——現任的人族帝王傑菲爾曾對他提出一個問題過。
『夏洛特,你覺得我們人族的歷史,是正確的嗎?』
當時練劍練到一半的夏洛特,只覺得傑菲爾丟了這個問題真是莫名其妙,回了對方不以為然的眼神。
『……哥哥沒有做錯。』
貫徹自己的理想,把國家帶領起來、發展至此,有什麼不對?
傑菲爾,他的兄長,靠著自己的實力高攀上王座,成為王,施行自己的理念去治國,夏洛特不覺得這裡有哪邊出錯了。
傑菲爾有那份實力。
——同時令夏洛特厭惡的實力。
因此當初夏洛特對傑菲爾的提問相當不屑,甚至只覺得傑菲爾是在調侃他,但如今,達隆納斯的一席話令他不知怎地想起當初的對話,忍不住不去思考,或許傑菲爾當初的提問所隱含的另一個意思。
或許,當初傑菲爾所問的並不是他是不是哪裡做錯了。
或許,就是達隆納斯所指的疑慮。
夏洛特不相信達隆納斯,因為對方是該死的龍族。儘管達隆納斯指控人族陰險狡猾,夏洛特認為那是真正卑鄙齷齪無恥的龍族自圓其說的責任轉嫁。因為在他的觀念裡——他們一直被教導著的,龍族曾鑄下大錯,是世間最沒立足點的種族,所以可能在有生之年都不會遇見任何一個龍之民族,因為他們沒臉出現在其他種族面前。
他一直是如此相信的——因此當他發現他居然是被個龍族所救的當下,各種不可置信的情緒一湧而上,令他難以接受。所以他對達隆納斯惡言相向,所以他對達隆納斯毫無敬意,連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給予對方,因為他不認為有必要給龍族這種東西——因為,對於龍族相關的事情,他一直是被如此教導的。
倘若過去傑菲爾沒有問過夏洛特這個問題,今天他也不會在這裡語塞,像是默認的沉默,更不會在思考這些事情。
——所以,真的是有問題的嗎?
見夏洛特就這樣陷入沉思,毫無回話的意思在,達隆納斯也沒打算催促對方開口。他也沒拉開其他話題打斷夏洛特的思緒,只是讓少年就這樣繼續思索,他依然維持平穩的步伐,朝他們的目的地——艾爾‧哈烏特前進。
不過。
「蠢、蠢龍……不要走那麼快!想拋下我嗎!」
走在前頭的達隆納斯應聲停步。他回頭看去,在他後頭大約三公尺距離的地方,夏洛特上氣不接下氣地蹲在地上,看起來體力是到了極限。
達隆納斯雖然表情沒什麼變,他還是默默地走回夏洛特身旁。
「一個小時之前,似乎有人說過『休息夠了!這次絕對不會再讓你小看了!』的……」
「再、再給我十五分鐘!這次、保證絕、對……」
連頭都沒有抬起來的夏洛特硬是回了嘴,但因為氣接不上,連講話都斷斷續續的。
達隆納斯輕嘆口氣。他雖然不覺得夏洛特記性很差,但他覺得似乎還是得提一下。
「同樣的話,兩個小時之前聽過了。」
啪嚓!像是哪根神經被挑起然後還挑斷了,夏洛特惱怒地仰頭跳起,指著達隆納斯就罵。
「少囉嗦你現在是在挑我毛病嗎大笨桶咳咳咳……」
結果因為氣還沒緩過來,夏洛特臉色難看地蹲了回去。這下咳得可慘了。
默默注視著連氣都緩不下來、現在只能猛咳的夏洛特,達隆納斯望著一身輕甲的人族少年,若有所思。
從他們離開住宿一晚的村子到現在已經經過半天,路途上夏洛特儘管相當疲憊,也絕不向自己求助,非得死稱到底,而真的累到像現在這樣走不動了,也是用這種強硬的態度「命令」達隆納斯替他著想。這究竟是那無謂的自尊心使然,還是因為達隆納斯是龍族的緣故呢?
不論是哪個原因,都令達隆納斯感到不快。
即便是擁有強大力量的龍族,在龍族之間也是存在著個體質差異,幼年的龍族雖然也須遵守一定的規矩磨練成長,也不是強迫將體力用到極限的方法。那沒有意義,更不會帶來任何實質效益,只不過是在磨損壽命跟身體機能罷了。
在達隆納斯眼裡,夏洛特現在硬撐的行為就是這麼地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釐清了自己心中煩悶的感覺是因為夏洛特的行為而感到不爽,達隆納斯頓時感到輕鬆許多。他走到夏洛特身側,微微彎下身。
注意到達隆納斯的行動的夏洛特疑惑地抬頭,這時他的呼吸已經比較平順了。
「幹嘛?大笨……嗚啊!」
人族少年的話沒能說完就轉成一陣驚呼,因為達隆納斯居然迅速地一把將夏洛特給打橫抱起。
意識到自己居然被個龍族如此貼近距離,而且還是橫抱,夏洛特幾乎炸毛。他反應激烈地開始掙扎,對達隆納斯拳打腳踢,也不管會不會因為這樣反而被對方直接高拋,或猛地往地面扔之類的。
「愚蠢的東西!無禮的傢伙!還不快放我下去!下等的爬蟲類!誰允許你碰觸我——」
對達隆納斯而言,夏洛特的掙扎根本是小兒科,打在他身上的拳腳簡直是花拳繡腿,不痛不癢。但儘管如此,他的容忍度也已經到了一個限度。
「吵死了,閉嘴。明明就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真不懂你哪來的精力對我大呼小叫。」
認識到現在還沒有一個星期——甚至其實是連三天都還未滿,達隆納斯也終於不禁動怒。他冰冷的怒氣毫不掩飾地展現出來,立馬把夏洛特高漲的氣燄給削了一半去。
感覺到懷中少年頓時全身僵直,並停下反抗的舉動,達隆納斯僅僅瞥了一眼少年依然帶著倔強色彩的金色雙瞳,便繼續開口。
「我也說過,我不覺得人族有什麼值得尊敬得地方,更不用談上禮儀。再者無禮的到底是哪方,我想你還沒愚蠢到無法分辨。大部份的龍族相當厭惡人族,我也從未說過我喜歡人族,你到底是以什麼心態對我做出如此鄙視龍族的發言?不怕我一個心情不愉快就把你吃了嗎?」
達隆納斯相信就算他不用特別去提,夏洛特也該知道龍族是肉食性,更何況在他們第一天認識起達隆納斯已經提過了,夏洛特不可能會忘記這種事情吧。
龍族的他可以理解人族少年不想被自己碰觸的心情——事實上沒事他也不想貼個人族這麼近,現在他會採取這個行為也是依照對現況的判斷後做的決定,然而夏洛特這幾乎可說是無理取鬧的態度,也令達隆納斯感到相當不耐。他不懂夏洛特在耍什麼性子,更不懂夏洛特何以一再挑戰龍族尊嚴的底線,他只清楚一件事情——如果今天在這裡的龍族不是他達隆納斯,夏洛特隨便一句話都足以送掉他自己一條小命。
不悅的同時,達隆納斯同時也感到不解,說不好奇是騙人的,究竟為何夏洛特可以把龍族鄙視到連個場面話的禮貌都拋諸腦後?還是說這小鬼當真以為自己不會動到他的性命?
想歸想,好奇歸好奇,達隆納斯終究沒有問出話。他抱著終於變得安分的夏洛特,繼續往目的地邁開步伐,依然是步行而非展翅飛向目的地,這是他想得到可以尊重夏洛特意志又不過度干涉的最好方法。夏洛特自稱是出來修練,但他們就在路途中花費太多時間給夏洛特休息的話也不划算,抱著夏洛特走總不算犯規吧?
說來,一個小孩子說要外出修行,會變成這種狀況也該在預料之內就是了。這令達隆納斯不禁去懷疑人族王家究竟是哪邊出了什麼問題,會放一個還未成年的小鬼在外面到處亂跑,還沒人來找回去,更扯的是還能成功溜出人族國境?達隆納斯相信夏洛特是偷偷出境的,就算他對人族的印象已經是千年前的事情,至少就他對人族王家的認識,人族的王室非常重視繼承人的安危,這點應該是不會變的,因此身為王位繼承者的夏洛特,相對地並沒有太多自由才對。
但是如今夏洛特卻在這裡,而且還敢很不怕死地跟他大小聲——噢,好吧,現在倒是相當安靜了。
維持沉默、一龍抱一人的狀態移動一段路,像是受不了這份沉默,夏洛特語氣少了些強硬,他低著頭,卻依然是不甘示弱的態度開口。
「不管是獸族、龍族或是其他種族,他們都沒有權利、更沒有資格抬頭對視我等人族的眼,更沒立場從高處往下俯視我等人族。」
「嗯?」
夏洛特突然開口,然而一講就是這令龍族的他感到不快的發言,一瞬間達隆納斯真的考慮了把夏洛特往地上甩的行動。
儘管感到不快,達隆納斯還是忍住不滿。這算是夏洛特難得自己開啟了個,或許可以讓身為龍族的他去明白這個人族少年到底在想些什麼的話題,所以他選擇耐著性子聽下去。雖然他對夏洛特的想法其實不抱有興趣,但既然都說了要暫時陪同,多多少少弄清楚一點對方的思路,應該有助於兩者之間的相處吧。
「——尤其是龍族。」
達隆納斯停下腳步。
第一時間,他以為夏洛特又在挑戰龍族的底線,但幾秒過後他發現不是這一回事。夏洛特儘管態度不服輸又很找死,他現在比較像是在敘述一件事情。
達隆納斯低頭望著自己懷中的少年,夏洛特沒有抬頭看向他,少年逕自說下去。
「千年前,因為龍族對元素精靈的迫害導致元素精靈反撲,一度致使世界破滅——人們把這大紀事稱作『元素失衡事件』。」
達隆納斯一時之間愣得不知該做何反應,究竟是該問夏洛特為什麼會突然提起千年前的事情——而且居然還是這種開頭——還是該先把這少年放下來,他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低著頭的夏洛特看不到達隆納斯的表情,自然更不會知道對方現在的沉默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自顧自地說下去。
「為了挽救世界的危機,人族當代的王犧牲家人、多數家臣,努力與元素精靈溝通上,最後取得共識——以一頭龍為代價,成為封印,維持元素平衡、安撫元素精靈的情緒,換取元素精靈的穩定。龍族為自己的高傲付出代價,並且與人族之王締結協定,永不踏入人族的領土,更不會出現在人族面前,這是一輩子的罪,他們破壞世界的安定,也踐踏了自己龍族的尊嚴,所以沒有尊重的必要。」夏洛特用平版的語氣講述著,話到這裡語調才有些轉變,他的口氣稍稍上揚,就像是對自己的話非常滿意,他將達隆納斯的沉默解釋成對方的默認、以及無可辯解。他此時才抬頭去對上達隆納斯的視線。「雖然是千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們人族的歷史記載裡面可是不會漏掉這種大事情的!龍族是個對約定很遵從的生物吧!基於那個協定,就算真的碰到了,你們也不可能對我們人族做出傷……害……」
明明應該是理所當然,完全沒有要心虛的狀況,夏洛特此時卻弱弱地閉上嘴,只因為他望見的是出乎意料冰冷的血色雙眸。
冰冷就算了,他瞧見的是冰冷的怒火。
達隆納斯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不悅,但他沒有把他的不爽反應在行為上。他沒有甩下夏洛特,只是冷哼了聲,接著重新邁開步伐。
「你們人族是這樣流傳元素失衡事件的嗎?呵,果然是人族,不管過了幾千年都還是一樣陰險狡猾。」
達隆納斯的語調聽起來沒有變化,但這名龍族渾身散發出來的氛圍明顯告訴夏洛特,他在生氣——而且或許是到了怒極反笑的憤怒程度。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夏洛特,此時也不禁被達隆納斯冷然的殺氣震懾。
「你、你什麼意思……」
夏洛特或許是愣得忘了要掙扎,本能告訴他應該要盡快遠離達隆納斯,但他沒有,反而愣愣地追問下去。
應該是要不滿的,但此刻夏洛特連表現生氣都忘了要做。達隆納斯突如其來的情緒轉變讓夏洛特一時之間也無所適從。
「字面上的意思。」
達隆納斯簡短地丟了這句話就閉上嘴,不想再多說什麼,然而在他注意到夏洛特竟是定定地望著他看,而不是大吵大鬧要他給一個解釋,他發覺他對夏洛特有點改觀了。
也因此,達隆納斯再次開口。
「我知道你們人族一直都是如此,偽善、奸詐、狡猾、自以為是、自詡受害者……」達隆納斯嘴角維持著某個弧度,用眼角餘光瞥了眼夏洛特吃驚的神情,「不過真沒想到,居然天才到在歷史的記載上動手腳,給予自己的後代錯誤的訊息,能為你們帶來什麼好處?尊貴的人族王子,能請你說明這到底是什麼回事嗎?」
達隆納斯不需要去懷疑歷史記載,他本身就是一個歷史的指標。
他自己本身,就代表著那份歷史。
甚至可以說,他根本就是當事人——或者該說是當事龍。
他不喜歡總是以剝奪他族權益在生活的人族,而今天,他發現他找到新的討厭人族的理由。
人族就是這麼讓人難以尊敬的生物,對他們根本不用抱持著什麼敬意去相處,不論如何他們就是能做出任何將你踩在腳下的行為,這樣的種族有哪裡直得他族去尊重嗎?
掩蓋——甚至是扭曲事實,能給人族帶來什麼好處嗎?
達隆納斯想起了過去某位友人說過的話,笑容忍不住加深。當年他不以為意,如今卻能深刻理解。
「呵呵……肯恩說得不錯,儘管你們人族當時表現得看似相當有悔意,心裡果然懷著鬼胎。不愧是最了解人族卑劣一面的焰龍,當年或許真該聽他的,世界毀了又如何?放你們人族去想辦法收拾善後,我也不用睡了千年,醒來還得聽到這份笑話。」
如果做得到的話,當時還真該這樣做的啊。
龍族的他兩眼微瞇,似是回憶過往。而他的言語讓夏洛特無法不去深究。
「你到底在說什麼……」
達隆納斯說的話,字句拆開來夏洛特可以理解詞與的意思,但組合起來後就像是異國語言,夏洛特發現,達隆納斯明明是在用共通語說話,他卻完全無法聽懂對方在說什麼。
對於夏洛特的錯愕,達隆納斯也僅僅是冷笑帶過。
「我問你,你深信你們人族的歷史紀載,認為那是正確無誤的嗎?」
龍族的他語氣平板地投了一個問題過去。
——這是什麼無稽之談?
理應要這樣一秒回嘴的夏洛特,卻語塞了。
他動搖了。瞪著達隆納斯看的他,老半天卻沒能擠出半個字句。
對於夏洛特居然沒有反駁,達隆納斯也感到訝異,不過下一秒他淺淺地笑了。不是那帶有肅殺之氣的冰冷,而是偏向柔和的、不具傷害性的。
「每個龍族只要具有相應的魔力便能使役元素精靈,對我們龍族而言,與元素精靈溝通是一件理所當然可以辦到的事情,根本無須『威脅』、『迫害』逼使元素精靈聽命。那麼,為何你們人族的歷史紀載中,『元素失衡事件』是由龍族引起的?」
「你說……什麼?」
夏洛特像是受到什麼衝擊一樣,他一臉訝然地看著達隆納斯,後者本以為前者會飆出一連串指控斥責自己的不是,但夏洛特出乎達隆納斯意料地安份,接著卻是一臉困擾。
這麼簡單就可以找到破綻的地方,居然成了人族深信不疑的歷史紀錄?達隆納斯感到相當好笑。究竟是人族脫離與龍族有所接觸的時代太久,還是說人族其實都是這麼一群愚昧、不知思考為何物的生物?
看著懷中陷入沉思的人族少年,達隆納斯悄悄地否定了後者的可能性。從夏洛特的一切反應來看,達隆納斯認為人族對龍族已經毫無認識,這部份的可能性還高一點。
因為若人族全是一群愚蠢之徒,現在在這裡可說是人族代表的王儲夏洛特,就不會進行深思了吧。
儘管是個令人困擾的小鬼,遇到這明顯有問題的地方,還是會認真去思考問題所在啊。
事實上,夏洛特的沉默並非是被達隆納斯戳中盲點,而是達隆納斯的一番話讓他想起,過去他的兄長——現任的人族帝王傑菲爾曾對他提出一個問題過。
『夏洛特,你覺得我們人族的歷史,是正確的嗎?』
當時練劍練到一半的夏洛特,只覺得傑菲爾丟了這個問題真是莫名其妙,回了對方不以為然的眼神。
『……哥哥沒有做錯。』
貫徹自己的理想,把國家帶領起來、發展至此,有什麼不對?
傑菲爾,他的兄長,靠著自己的實力高攀上王座,成為王,施行自己的理念去治國,夏洛特不覺得這裡有哪邊出錯了。
傑菲爾有那份實力。
——同時令夏洛特厭惡的實力。
因此當初夏洛特對傑菲爾的提問相當不屑,甚至只覺得傑菲爾是在調侃他,但如今,達隆納斯的一席話令他不知怎地想起當初的對話,忍不住不去思考,或許傑菲爾當初的提問所隱含的另一個意思。
或許,當初傑菲爾所問的並不是他是不是哪裡做錯了。
或許,就是達隆納斯所指的疑慮。
夏洛特不相信達隆納斯,因為對方是該死的龍族。儘管達隆納斯指控人族陰險狡猾,夏洛特認為那是真正卑鄙齷齪無恥的龍族自圓其說的責任轉嫁。因為在他的觀念裡——他們一直被教導著的,龍族曾鑄下大錯,是世間最沒立足點的種族,所以可能在有生之年都不會遇見任何一個龍之民族,因為他們沒臉出現在其他種族面前。
他一直是如此相信的——因此當他發現他居然是被個龍族所救的當下,各種不可置信的情緒一湧而上,令他難以接受。所以他對達隆納斯惡言相向,所以他對達隆納斯毫無敬意,連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給予對方,因為他不認為有必要給龍族這種東西——因為,對於龍族相關的事情,他一直是被如此教導的。
倘若過去傑菲爾沒有問過夏洛特這個問題,今天他也不會在這裡語塞,像是默認的沉默,更不會在思考這些事情。
——所以,真的是有問題的嗎?
見夏洛特就這樣陷入沉思,毫無回話的意思在,達隆納斯也沒打算催促對方開口。他也沒拉開其他話題打斷夏洛特的思緒,只是讓少年就這樣繼續思索,他依然維持平穩的步伐,朝他們的目的地——艾爾‧哈烏特前進。